心中的小警總(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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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裡似乎卡了什麼,輕輕地頂住喉嚨,每一個字眼,都要在腦海裡先重複播放兩三次,才小心地溢出嘴唇。語言若逃離聲帶便自有生命,不受控制,也不知會將我帶往何處──驕傲的或危險的?理性的或失敗的敘事。

自三年前在補習班授課以來,已經許久沒這麼緊張了,更是從來沒有遇過,這麼一場慘烈的、言說的自我鬥爭,每一個字,都說得這麼辛苦!

「今天要上的是中華民國在台灣時期,一樣,進入課程前,我要先給各位一個簡單的觀念,中華民國在台灣時期這段歷史,不是什麼很光榮的歷史,國共內戰被打爆,外交也幾乎成為孤兒嘛!

「那今天的台灣,你有什麼好拿出來說嘴的?只有台灣的民主和經濟。所以中華民國在台灣時期就要抓住這兩個重點,台灣的民主化和經濟奇蹟。」

我嚥了嚥口水,繼續說:「在民主化的部份,既然有民主化過程,代表什麼?代表之前不民主嘛!為什麼之前不民主?第一個,二二八事件,第二個,戒嚴,第三,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二二八事件讓台灣人不敢再亂說話,你們一定聽過一句,小時候長輩會說『囝仔人有耳無嘴』,二二八之後台灣人在政治上噤聲。

「威權時期,政府有兩項法源依據,一個是戒嚴令,一個是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你們可不可以告訴我,哪一個是針對人民,限制人民的權利,哪一個是針對統治者,給統治者很大的權力啊?」

我停頓了一下,讓學生思考。可我,早已準備充分的,怎麼就這麼地緊張了呢?早已熟悉講台的,怎麼就快要發不出聲了呢?怎麼就到了要按捺聲線不要顫抖的地步了呢?

學生在座位上似乎無端地就長高了。補習警專歷史課的學生們,面孔板著,嘴抿得那麼地緊,就像國小教了我四年的陳老師,一樣是不苟言笑的表情,一樣是薄薄的抿緊的唇。恍惚間講台與書桌似乎錯位,我仍是那個瑟縮在講台下,仰望著老師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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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長在島嶼的北方,台北市的南方,離國家權力中心稍遠的文山區,老師就是我們的權力中心。還記得,陳老師站在台上,按照座號一個一個詢問登記「省籍」,全班三十多個人,不是來自福建就是來自廣東,偶爾一兩個來自江西還是四川的,都會得到全班特殊的關注,那是多麼特別的一件事!

我父親是閩南人,母親則有一半客家血統,如果閩南人多從福建渡台,客家人多從廣東渡台,那我到底該算是福建人還是廣東人呢?還在糾結時,有個男同學答:「台北。」

我心裡一跳,台北???

對吼!我也台北出身的啊。怎麼沒想到填台北人呢?

可是,這個答案是「正確答案」嗎?

講台上,陳老師放下筆,抬起頭看男同學:「我是問你爸爸媽媽從哪裡來。」

同學說:「對啊,我爸媽台北啊。」

陳老師皺了皺眉,我心裡幫同學捏了把冷汗,暗罵:笨蛋,指的是你的祖先啦!福建或廣東啦!

陳老師問:「你阿公阿嬤呢?從哪裡來的?」

同學答:「阿公阿嬤也台北啊。」

如果教室的高度足夠成雲致雨,水蒸氣大概都要凝結了吧,氣氛沈重地似乎隨時要能下起傾盆大雨。陳老師歪歪頭,繼續問:「阿公阿嬤之前的祖先呢?」

男同學有點不知該怎麼辦,陳老師對他說:「你回去問爸媽,你們家從哪裡來的,明天告訴我。」

問到我時,「福建」,我回答,反正家裡說台語的,講福建應該沒錯。

但我真的是福建人嗎?

這個疑惑一直掛在心上,就像考試時,急於知道那個可能寫錯的答案是否得分一樣,當天放學回家還來不及放下書包,第一件事就是衝到廚房問阿嬤:「阿嬤我們家是從福建來的嗎?」

阿嬤點點頭,說:「對,福建。我跟你說喔,就是你阿祖,公館阿祖啊,你阿公的爸爸。阿祖三代以前的祖先從福建到台灣的啦!」

是福建!還好,是福建。我的心這才稍微安定下來。

嗯,我果然是福建人。

(待續)

關鍵字: 民主警總祖籍二二八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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