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小警總(三之三)

友善列印版本

我第一次對台獨有比較清楚的印象,是我國小六年級。

放學回家後的下午,爸爸在客廳看報紙。我看到報紙上斗大的標題有寫『台獨』兩個字,這兩個字當時常出現在廣播電視節目或報紙上,我對它並不了解,只知道似乎是個不好的字眼。我疑惑地問爸爸:「爸爸,什麼是台獨?」

爸爸不說話,只是皺著很深地眉繼續看他的報紙。大概過了三秒鐘那麼久,爺爺從客廳旁邊經過,回答了一句:「台獨就是沒有中華民國了啦!」

亡國??!!!亡國這兩個字猛地撞進我幼小的心靈。我的腦海裡立刻浮現國文課本裡才會出現的「覆巢之下無完卵」、「沒有國、哪有家」。

一句「台獨就是沒有中華民國了啦」,我幼小的心靈裡立刻正氣凜然將「台獨」兩個字等同於再也不要聽到的骯髒字眼。我爸爸繼續在客廳看著報紙,皺起的眉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從頭到尾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這樣的沈默有時候會突兀地出現。記得有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蹲在媽媽身前,擠在小五十機車上,拼命跟媽媽宣揚蔣公的德政,講了什麼我早已忘記。

我媽停好車前,突然跟我說一句:「蔣介石不是都做好事,他也殺過很多人好不好?」我頓住,嘴巴也許微微張開吧,怎麼跟學校教的都不一樣?媽媽看了我的表情,也不再說話,默默地牽我回家。

我想我從小是個忠黨愛國的乖學生吧?在我知道湖北與湖南隔著洞庭湖相對,卻連我家旁邊那條溪水是新店溪還是景美溪都搞不清楚的時候,老師就常常告訴我們,八國聯軍多麼可惡,甲午戰爭多麼悲憤,慈禧太后多麼愚昧,我們中國人多麼可憐。

我進入國中的第一堂歷史課上,就把清末的戰爭按照順序背誦出來,鴉片英法中法甲午八國,嚇傻歷史老師。每天升旗國歌奏起的時候,隨著詞曲的行進,我眼中似乎看到建國先烈的廝殺,青天白日照耀著鮮血染紅的大地,「玆爾多士,為民前鋒,夙夜匪懈,主義是從」,我大聲地把我對國家的愛唱出來。早自習時,同學居然舉手報告老師:「老師,周妤每次國歌都唱得好大聲。」我傻了!

愛國也不行?

這樣的我,為什麼現在會站在講台上,說這些讓我焦慮非常的歷史呢?為什麼我會走到這一步,覺得我有義務告訴學生這段歷史呢?

是從我知道江南案、林家血案、陳文成命案的那一刻開始的嗎?還從我大學時代開始認識社會運動的時候開始的呢?從我開始在網路上蒐集台灣史教材,看到更多關於二二八事件的時資料後開始的嗎?

還是從學生第一次在我學著陳老師的口氣說出「我們中國人」時,直接嗆我說「老師誰是我們」的那個時候開始的呢?是在野草莓運動時,直接被夥伴質問:「妳有想過妳『想像』的那個『故國』實際上是什麼樣子」而受到太大的衝擊嗎?還是在政府越來越親中的路線中被逼著往相反的路越走越偏呢?

又是為什麼,為什麼一聽到「妳是綠的」就這麼地急於撇清呢?為什麼對「台獨」這兩個字有種坐立難安的不適感呢?為什麼,會覺得這樣偏著走下去,會很危險呢?為什麼會心跳加速,甚至在課堂上幻想主任帶著警察衝進來的場景呢?

為什麼會想到陳老師說過「如果車輛行進中將頭伸出窗外,頭會整個不見」這段話?而又為什麼,說著已明列在課綱上的歷史課程時,我會有種自己正嘗試著將頭伸出車窗外的那種威脅感呢?

----------------------------------------------------------------------------------------------------------

下課後,詢問留下來問問題的同學說:「你會不會覺得今天的課很無趣?很沈重?」同學說:「不會啊,今天上得很爽。」

我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同學說:「終於上到跟現在比較有關的東西了!」

我好像被雷劈到一樣,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讓我震驚的猜測。

我的學生根本沒在課本上讀過會看著魚兒往上游的總統,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天才,連三民主義是哪三民都不知道!

我的學生不懂失根的蘭花為什麼值得哭泣,什麼叫做染血的秋海棠,為什麼梅花是中華民國的國花,國旗上的太陽為什麼有十二道光芒?

上課前,我跟認識的老師說:「我很緊張,因為我覺得人人心中都有個小警總。」面對這些未來的警察,我總覺得會被審查,會受偏見,會被標籤,但這一刻,我突然發覺,也許,小警總根本不在學生的心裡,而是在我的心裡!

民主化時代成長的九0後,早就在車窗外自由地奔跑,只有我,還在奮力地開啟心裡那扇,也許並不存在的車窗。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