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內外】作家周金波與日本導演、演員的電影夢

電影史的書寫，經常是在對既有文獻的確認與質疑開始，而後如歷史偵探一般，在其他的文獻當中盡可能地查找各種可能的線索。其結果時而無功而返，但時而有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快感。

作家周金波的電影之夢就是一例。周金波跟其他戰前就有電影或戲劇經驗的文化人一樣，在戰後也投入電影的製作，諸如張深切、張維賢、呂訴上、何基明、林摶秋、辛奇等都是如此。周金波在留學日本時，就曾參與劇團的幕後工作，當然，周金波更為人所知的身份是作家，1993年前衛出版社開始整理出版的「台灣作家全集」系列，也包括周金波。其中，包括他的〈水癌〉、〈志願兵〉等的名作之外，也蒐羅周金波訪談乃至他的公子周振英所寫的父親追憶文章等。

拜前衛出版社的《周金波集》之賜，我們可以看到完整的周金波所走過的文學路與電影路。不過，書中所述仍留有謎團，解開這個謎團恰好也看到戰後日本電影與台語電影的交叉點。

周金波的電影夢

對戰後台灣電影史有興趣的朋友，提到周金波的電影夢，一般想到的大概是他把戰前李香蘭（山口淑子）所主演的《莎韻之鐘》進行改編，1958年以《紗蓉之戀》之名搬上大銀幕。《莎韻之鐘》是原住民少女莎韻幫收到徵兵令的老師搬運行李下山，卻不慎遭急流沖走身亡的故事。這個故事而後被殖民政府演繹為愛國少女的故事。根據《周金波集》當中的〈我走過的道路：文學、戲劇、電影〉所述，周金波想要呈現的是太陽旗，也就是日本國旗。於是寫了劇本，把莎韻的故事稍作修改，但還是原住民少女為主角。不料，或許是電影審查之故，日本國旗無法呈現，這個改編未能如願收場。

周金波的電影夢，除了他個人能寫劇本之外，他的親族也有電影的淵源，例如他的父親就是基隆國際戲院的老闆，也例如成立玉峰影業的林摶秋是他的遠親，林摶秋招募培訓演員時，周金波也去上過課。按周金波的公子周振英在集中的〈我的父親周金波〉所述，他小時候的印象當中，就是懷有電影夢的父親，跟著朋友討論電影相關的事情。文章中，特別提到，「1958年，父親又與人投資，由父親撰寫的劇本《女真珠王的復仇》（上下集）及《秋風夜雨》（上下集），請來日本的導演志村敏夫，及所謂「肉彈女星」前田通子當女主角…」（385頁）。

性感巨星前田通子

這段話很少被台灣電影史注意到，因此讀到時很興奮。不過，google這兩部電影的片名時，卻找不到相關訊息。反倒是在志村敏夫與前田通子的日文維基百科以及1960年代的新聞報導與電影廣告，確認《女真珠王的復仇》應為《女珍珠王之挑戰》，《秋風夜雨》則為《愁風愁雨割心腸》，兩部電影都是1963年志村敏夫導演、前田通子主演的台日合作作品。

1939年出生的前田通子，原本是三越百貨的店員，因其美貌為星探所發掘，1955年進入新東寶，她的成名作是1956年的《女真珠王的復仇》（女真珠王の復讐），電影中因有背後裸身的鏡頭，一躍成為肉彈派的性感紅星。《女真珠王的復仇》的故事是前田通子所是的香川，其男友木崎是公司的有為青年。一日，木崎送交文件給董事長，董事長而後身亡。木崎被警方視為兇手逮捕。

事實上，兇手是公司的淺沼與野口，他們覬覦董事長財產下手，不過，仍逍遙法外。他們也準備對香川下手滅口，不過，執行的淺沼好色，威脅香川以身相許可逃過一劫。香川不從，但也失足落海，漂流到某小島。小島上原本就有五個男人在此生活，見到美女，有人開始蠢蠢欲動。幸好老人石塚與他的女婿保護香川，其他三人互鬥而死。在小島的海底，香川發現珍珠，她一夕致富成為珍珠女王。設法離開小島回到日本之後，她開始著手調查真相，把真兇淺沼與野口繩之以法，最終香川與木崎團圓收場。

這部電影1959年在台灣以《女真珠王》之名上映，當時電影院刊登的報紙廣告詞裡，寫著「新東寶蠻荒打鬪性感誘惑熱情刺激巨片 看得你心猿意馬 想得你慾火中燒」，可以看到，這部電影在台灣也因前田通子的性感，受到一定關注。  繼《女真珠王的復仇》之後，前田通子再以肉彈明星之姿演出其他作品，1957年的《海女的顫慄》（海女の戦慄）在台灣以《海女的挑戰》之名上映。這是唯二兩部前田通子以日本電影之姿輸入台灣的作品。

日本導演與演員在台灣的電影夢

為什麼1950年代中後期新東寶當紅的性感女星，在台灣與日本的電影產業規模相差甚大的情況下，仍願意來台灣拍片？1957年前田通子演出新東寶的時代劇《金比羅利生劍》，導演加戶野五郎要求前田通子將裙子捲起，但她認為無此必要拒絕，這場演員與導演之間的爭議上達公司高層。新東寶社長站在導演立場，認為前田通子應聽從導演調度。1950年代松竹、大映、東映、東寶、新東寶等五大電影公司之間，設有「五社協定」。五大電影公司時代，導演與演員都與某一家公司簽約成為專屬工作人員。一旦被自家公司封殺，也不可能在其他公司得到演出機會。

名譟一時的性感巨星，就如流星般消逝。前田通子的電影多與志村敏夫合作，他也與前田通子共進退，離開新東寶。而後，前田通子只有在各地的夜總會演唱維持生計，志村敏夫則為電視台拍攝電視電影。志村敏夫與前田通子因《女真珠王的復仇》在新東寶站穩地位，而今，在日本已難以再拍電影的兩人，在異國重新合作，也以女真珠王再一圓電影夢。

《女珍珠王之挑戰》可說是《女真珠王的復仇》的續集，此外，故事裡加入台灣人角色與情節，也清晰地看到台日電影合作的痕跡。《女珍珠王之挑戰》當中，前田通子飾演公司的秘書。她隨老闆坐船赴越南開會途中，好色的老闆企圖性侵，她為逃脫不慎墜海，漂流到一小島。小島已有五人，其中，日本人四人，台灣人一人。與《女真珠王的復仇》相同，開始有人覬覦她的美色，展開爭奪。幸好，日本漁夫與台灣人林正雄保護，她才能安然倖存。而後，三人在海中發現珍珠，於是成為巨富，她也成為女真珠王。

三人脫離小島生活之後，各自生活。回到台灣的林正雄，經營事業，事業蒸蒸日上，他更將事業瞄向海外，他也請前女真珠王來台幫忙。然而，她來台灣之後，卻發現林正雄已因車禍死亡。林正雄的妹妹對死因存疑，女真珠王挺身協助調查真相。她注意到生意人王萬成趁林父臥病時低價購買林家土地，女真珠王化名潛入王萬成經營的夜總會工作，希望能藉此接近他，獲取更多情報。王萬成好色，覬覦女真珠王，但也墜入女真珠王的陷阱。果然，王萬成就是真兇，最終被繩之以法。

台灣在地的愛情悲劇

如果說《女珍珠王之挑戰》是志村敏夫、前田通子與周金波的電影夢的交叉點，接下來的《愁風愁雨割心腸》更像是一個台灣在地的故事。值得一提的是，《愁風愁雨割心腸》，部份媒體報導其拍攝過程時，以《秋風秋雨割心腸》稱呼，可能這是原訂片名，上映前才改為《愁風愁雨割心腸》。電影劇情為台語明星易原所飾的謝仁安與前田通子所飾的明珠，是高雄醫學院的同學，兩人相戀，但婚事為男方家長反對。畢業後，男方在市立醫院服務，準備赴美留學。至於明珠，婚事受阻再加上仁安即將赴美留學之時受孕，雙重打擊下，明珠跳愛河自盡。幸好，為漁夫所救起。所生小孩為漁夫所扶養，明珠則嫁富豪。多年後，仁安取得博士學位歸國之後，與醫院院長千金結為連理。

可以看到，這是一部典型的愛情悲劇。這部作品也讓人聯想到1963年前後的幾部台語愛情悲劇，如根據1964年日本電影《愛染桂》改編的《不平凡的愛》、1964年根據日本文學名著《金色夜叉》改編的同名電影，男女雙方或因社會地位的差異、金錢與愛情孰重等因素產生的愛情悲劇。這樣的日本電影類型，1930年代以來就深受台灣觀眾喜愛，1920年出生的周金波對這樣的題材應該不陌生，《愁風愁雨割心腸》可能就是他根據這些名著轉化的台灣在地的愛情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