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教我的事:轉型正義,是為了在黑暗中尋找光明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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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奧地利接受了中學教育,也實際感受到,轉型正義可以帶給人怎麼樣的正面影響。奧地利這個國家形象優雅,有著美麗阿爾卑斯山脈、古典音樂之都維也納,身為中立國,更是在擔任國際上許多糾紛的和平使者。

許多人不知道的是,這個國家曾經孕育出了著名的獨裁者希特勒(Adolf Hitler)。

是的,希特勒不是德國人,而是土生土長的奧地利人。他從一個潦倒的奧地利畫家一路攀爬德國的政治最頂端,最大的願望之一,就是把他的家鄉奧地利納入德國的版圖。他所率領的納粹黨,一方面系統性的對奧地利人民進行大徳國思想的洗腦,另一方面也大力滲透奧地利的政治。上演幾場逼宮戲後,在1938年,滴血未流的佔領了奧地利,奧地利就此喪失了國家身分。二戰爆發後,奧地利人因為身分上成為德國人,所以男子們也必須為德國軍效力。二戰後,因為奧地利連同德國成了戰敗國,被盟軍軍事代管了10年,於1955年真正光復,成為一個主權獨立的新興國家。

我於1992年開始在奧地利上中學,那時正是奧地利的轉型正義剛起步,開始面對自己於二戰時候該付的責任,不同的戰後補償會也一一成立了起來。二戰後,奧地利的教育偏向著重自己是納粹主義下的受害者、是被德國強迫併吞的,如果有什麼不光彩的事跡,也是被德國逼迫的。活過當代的人,大多選擇了沉默。許多歷史真相似乎就要這樣消失,而奧地利的課本開始面對歷史。

我們學到了,原來納粹主義成就了不少出生於奧地利的投機份子,許多最殘暴的納粹軍官以及政治人物,都是奧地利人。我們學到了,奧地利被併吞的時候,希特勒親自前往維也納,市中心的英雄廣場被擠得水洩不通,民眾以恭賀榮耀返鄉的奧地利之子夾道歡迎。我們學到了,原來當時有許多奧地利菁英不願意加入納粹,反抗德國政權,最後消失在集中營。是的,我們學到了奧地利有集中營,而且還不少。

我的中學導師安排了我們這些十五、六歲的學生去參觀奧地利在被「併吞」後最大的集中營,位於奧地利中部的毛特豪森(Mauthausen),在七年間,這裡關了來自超過40個國家的、近20萬人次的囚犯(異議份子、同性戀者、他國戰俘、身障人士、智障人士、猶太人、吉普賽人等),其中不到一半在二戰結束後活著離開。

老師很詳細的為我們做準備,還看了剛上映不久的一部叫做「獵兔行動」(Hasenjagd)的電影。內容就是敘述毛特豪森集中營曾有一個大逃脫:當時差不多三百名在死亡名單上的俄國戰俘,嘗試逃亡,一部分的囚犯甚至犧牲自己做人牆,撲在通電的圍牆上,讓其他人爬在他們的屍體逃出去。當時外出圍捕逃犯的納粹士兵們笑稱,「兔子逃跑了,我們要去打獵了!」

我們也得知毛特豪森也有毒氣室、死亡階梯(就是直接把沒有力氣做工的囚犯丟下階梯)、焚燒屍體室等。老師與我們做了仔細的功課以及討論後,我們浩浩蕩蕩的坐著遊覽車,開著山路,繞啊繞,一路到了毛特豪森。

一到那裏,馬上就能感受到空氣中的凝重。吱吱喳喳的青春年華小女孩們,突然都乖乖的安靜下來。我們一一參觀了所有集中營的設施,聽到了許多教人肝腸寸斷的故事。過了二十多年,很多當時看到的聽到的,我都不記得了。但是有一幕,直到今天,都牢牢的嵌在我腦海裡。

那是一張照片。在參觀所有的設施後,出口前有一個攝影展。其中有一張照片,是拍一個看起來就像一般奧地利農民家裡庭園,角落整齊的疊了很多件不同大小的衣服。攝影展中模擬著照片的場景,也搭了一個庭園的角落,一疊衣服整齊堆放。

原來是重現當年「獵兔計劃」的一個真實情景。集中營的管理階級要求附近村民,如果看到逃犯就須立刻通報。但有的村民不願意配合,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幫助這些逃犯,就趁半夜把家裡不同尺寸的衣服放在庭園的樹叢中,就是希望他們在逃亡的時候,躲到一般人家庭院時候,可以把那件很顯眼的集中營囚犯服換掉。也有人冒著生命危險,把逃犯藏在家裡。300名逃犯,最後只有九名存活了下來,其他的都被獵殺了。

心中的洶湧波盪,在這時候整個淹出來。我站在那一疊衣服前面,淚水完全停不下來。我看到了人性最黑暗的一面,都還可以自制。但是,看到在最黑暗的時候,還是有人知道如果被發現可能自己也性命不保,還是願意對這些逃犯伸出援手,那股力量太大了,徹底撼動了我。

踏出了出口,外面的太陽灼灼曬著,我的眼淚還是一直流個不停,整個參觀的最後一幕,像溫柔的手,輕輕撫慰著一個年輕女孩的心。那次的參觀還有最後的那張照片,像顆種子,靜悄悄地落在我心中。陪伴著我長大,也影響到我的人生觀:

轉型正義並不是要撕裂,它是要在黑暗中尋找光明的出口,也是要給予後來的人新的力量以及希望。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