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史的漂亮示範 ──《活著回來的男人:一個普通日本兵的二戰及戰後生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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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是什麼?千百年來人類(特別是撰寫歷史的人)都不斷地詢問這個問題,近兩百年來歷史成為一門學科後,所謂的「史學理論」,也不斷地詢問這個問題。但是在號稱大眾社會的現代,對於一般民眾而言,這個問題又有著什麼意義呢?筆者認為,透過自己父親的生命史,日本學者小熊英二做出了最有意義的回答,小熊在這本新書《活著回來的男人》的後記中,寫道:「記憶,是透過聽者與敘述者間相互作用而形成的。而所謂的歷史也屬於此類相互作用的記憶之一。將傾聽對方聲音,努力賦予其意義的行為,稱之為『歷史』應該也不為過。」

過往的戰爭經驗,幾乎都掌握文字書寫能力的知識份子及有地位的人所寫的,他們呈現的是一種少數人的觀點,更大多數的平民,未曾留下這種記錄。這本書的發想就在於此,透過深度的口述訪談,並且輔以對當時日本社會的背景分析,賦予其意義。在描述一般人多數平凡生命史之際,也加入經歷的人生危機,並且認為這些在大範圍來看,受到當時社會脈絡的規制。作者詢問的是傳統社會學的問題:行動者與社會結構的關係。作者不認為兩者是衝突的關係,他巧妙的運用生命史的描述時,也會試圖理解當時的行動者為何會如此行動,即使行動者自己不自知,可能是受到當時社會脈絡的影響。

本書的巧妙之處在於,作者熟知日本社會學、歷史學的研究成果,因此往往也能夠運用父親的生命經驗來與這些成果對話。例如對戰後日本人自認為的「上班族」為一般平均人的人生形象,其實這是一種「錯覺」,針對這種錯覺卻也影響「庶民」的自我認定。

本書另一個巧妙之處在於在討論一個日本兵的戰爭時,也著重其在戰前的生活,並且描述其戰後的生命史,如此就不會只將一個人的生命史侷限於戰爭的經驗,誠然戰爭經驗可能影響那個人的人生,但是一個人的人生不會只有戰爭,同樣有著之前之後的家庭、人生、工作以及與社會的關連等等問題。小熊透過一個人的生命史,結合社會分析,讓一個人的生命,不僅是具有「特殊性」(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也提出了其所具有戰後日本庶民的「普遍性」。並且透過生動流暢的文筆,使人無形中可以同理心的想像當時的日本社會。即使是與日本社會背景有所不同的臺灣人(如筆者),也能夠輕易理解。這其實也代表了作者的研究其實具有學術或社會意義上的普遍價值,也就是一個人──普通人,如何在這充滿風險的現代社會中浮浮沈沈地生活掙扎,這樣的境遇是每個現代人都會面臨到的問題。

由此,這本書能夠給曾經被日本殖民過,戰後又則又經歷另一次的威權統治的臺灣社會什麼啟發呢?筆者認為有幾點值得我們省思:

首先,是臺灣人的戰爭記憶的重新發掘。一九四五年戰爭結束後,臺灣人的戰爭記憶,由於政權的轉換,被壓抑,並代替以與臺灣社會完全無關的「八年抗戰─臺灣光復」的中華民族主義史觀。這使得臺灣人的戰爭記憶首先就被認為是窄化貶低為一、兩種,也就是臺灣人在戰爭中的行為不是日本帝國主義幫兇(可能是洗腦造成),就是被迫的。亦即臺灣人的戰爭記憶被置換後,

原來的戰爭記憶則被單一化解釋。透過這本書的問題意識,我們可以試圖重新挖掘當時臺灣人的戰爭經驗與記憶。

其次是,對於臺灣「口述歷史」研究的啟發。在解嚴前後,隨著臺灣民主化的動向,學術界也開始透過「口述歷史」再詮釋戰爭記憶,諸如中研院近史所、臺史所等都有相關的口述歷史訪談,以及利用這些歷史訪談進行的研究。這些研究誠然在某種程度上,衝擊了筆者所稱的這類抗戰史觀。根據筆者的粗淺觀察,多數仍是停留在先進行「口述歷史」訪談再說,且是主題性,針對戰爭、二二八甚或白色恐怖等主題的訪問,從而也就在某種程度上割裂了一個人生命史的前後關連。此外,針對這些口述歷史的研究,也較為闕如,即使有,也常僅是就口述歷史本身的資料而談,或者是透過書面史料進行相互參照排比,較少與其他研究領域相互參照。小熊這本著作,除了歷史研究資料外,也大量參照社會學的研究。這種跨學科的運用,在臺灣的學界研究上雖也可見,但尚屬少見。

第三,本書在某種意義上是「大眾史學」的一次漂亮示範。過去一些臺灣學者不斷強調「人人寫村史」、「人人都是歷史家」,這些口號相當程度也與臺灣社區總體營造強調的社區史相關。雖然取得了不少重要成果,但是這些成果多少仍存在問題,原因在於,無論是歷史學者或是地方文史工作者,都沒有相當程度去反省「方法論」的問題。也就是過去大的「國家」史觀,以及過去傳統歷史學的方法論,本身就存有問題,但是臺灣人在實踐「大眾史學」的過程中,並未在徹底反思這些問題之後,才透過在地的資料,從個人生命史的角度出發,重新賦予其歷史意義。本書則是以日本的事例,為我們做了一次漂亮的示範。

綜上所述,這本書不止是原作者文筆流暢,加上翻譯者的用心譯註及流暢譯筆,以及上述方法論的開創意義,都值得我們臺灣人細細閱讀。雖然本書仍有若干小瑕疵,如由於臺灣與日本社會仍有若干隔閡,原書已經附上街道的相關地圖,但如果能另行繪製一幅傳主的生命地圖,也許能讓臺灣讀者更進入狀況。此外,如果能有一篇針對臺日社會差異之處進行說明的深入導讀,則更能使讀者快速進入狀況。但這些翻譯的問題都瑕不掩瑜,筆者期望臺灣的讀者在閱讀之後,也能激起對於父母、祖父母等世代的戰爭記憶或其努力過的生命痕跡有所興趣,甚至發憤抱著深刻的問題意識撰寫相關的書籍,相信這也是美事一樁。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