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出生於三重,現在在臺南工作。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碩士時是研究「土匪」,常被戲稱為「做土匪」的,博士論文則是以一個庶民的日記為材料,研究臺灣農村的皇民化問題。現在是博物館的研究人員,每天接觸各種奇奇怪怪臺灣人的文物與故事。
游擊文化推出的陳舜臣「大時代三部曲」,第一部是陳舜臣的自傳體小說《青雲之軸》,講述主角在戰爭結束前的青春與認同問題。第二部則是這裡要介紹的《憤怒的菩薩》,講述的則是以殺人事件為主題的推理小說,講述戰爭結束後的臺灣政治社會變化,可視為影響戰後臺灣歷史甚鉅的228事件「前史」。
看了第一部跟第二部後,有許多未能解答的疑慮,在第三部作家本人在大病之後所寫的自傳《半路上》中,都能獲得解答,諸如作家為何開始寫作?寫作的契機為何?自傳都提供了如推理小說般地線索。以下以《憤怒的菩薩》為主軸,並參照《半路上》提供的線索,介紹這本書的大概內容,由於這是本推理小說,未免打壞讀者的閱讀興致,盡量不透露詳細劇情。
《憤怒的菩薩》之所以不只是推理小說的原因在於,本書除了推理外,也生動地描述了戰後的政治與社會變化,並非以「大歷史」的教科書,而是以描寫在地臺灣社會眾生在戰前戰後生命史的角度,因此就多了更多的「歷史溫度感」。關於這一點作家也提到了:「既然如此深處歷史的轉換期,我就將這『巨大變化的時代』寫成歷史吧!──當時還是青年的我做了這個重要的決定。⋯⋯為了寫自己生存的時代,我必須收集資料、保存這些資料。至少我們認知為『歷史』的『學問』是相當嚴謹的。我在當時腦中浮現出歷代的『實錄』與『正史』。杜甫的詩被世人稱為『詩史』,我知道是因為他以詩描述『時事』。那麼我用小說來描述時事不就好了嗎?」
這段話隱含著如果用傳統認為的「歷史」來書寫,一方面要相當嚴謹,另方面其實如果以這種方式書寫,其實距離一般人相當遙遠,如果要讓更多人知道經歷歷史轉折期的臺灣人如何思考,「小說」或許是更適合的書寫方式。
那麼這本小說講述什麼主題呢?本書以「漢奸問題」為核心,在戰爭的亂世,「有各式各樣的人,用了不同的生存方式」,追問了什麼才算是漢奸?如本書解說作者的路那所提,兒子在戰時前往中國參加抗戰,為了減輕家人受到日方的責難,因此積極協助日本的臺灣地方有力階層是漢奸嗎?而為了所謂「曲線救國」,非為「名利」,參與汪政權的人是漢奸嗎?臺灣警總司令部在1946年1月起展開「全省漢奸總檢舉」,儘管該年1月底,臺灣人被司法院認為不適用《懲治漢奸條例》,警總仍在三月以該條例逮捕預備主張臺獨的辜振甫等臺灣士紳。
臺灣人甚至在當時被冠上受了日本「奴化」教育遺毒,很明顯地由於民國成立後,特別是七七事變後,中國因抗日昂揚的民族主義,在此一中華民族認同過程中,臺灣人由於未參與這個認同的歷程,反而是由於經歷了「皇民化」。即使如作家所稱,在戰後這些被壓抑的臺灣傳統習俗等,都立刻解放了,但是這些所謂「中國」傳統習俗,在國族認同的大框架下,由於臺灣人經歷數十年日本殖民統治,因此讀日文書,說日語,穿木屐等等日常可見的日式生活習慣,凡此都被戰後初來乍到的中國政權,認為臺灣人被「奴化」了。
這本書中,特別以戰爭時期在日留學,戰後歸臺的年輕人楊輝銘為主角,從他的視角中敏銳地觀察到戰後由日本轉向中國的歷程。同樣是臺灣人,出現了少年工、受傳統儒教影響的陸家的年輕輩,前往中國抗戰,以及作為臺灣本地地主階級代表的庄長──林家的年輕輩,雖受到慫恿前往中國,但後來游移於各種認同之間。而林家父親(主角岳父)──戰前的庄長,則為了現實的生存問題,在戰時採取了積極協助日人的生存策略,認同問題其實並非其考量。同樣是臺灣的年輕一輩,則出現了各種認同光譜,而這些認同光譜也同樣長期困擾著戰後生長的臺灣人。
另外在書中,隱約可見的是,在戰後雖然臺灣的傳統習俗被迅速復興,但是這些上一世代的傳統習俗,在受過日本教育及近代教育的新世代臺灣人眼中,有不少習俗被認為是一種徒具形式的「陋俗」。作家生動地描繪了新舊臺灣世代間除了認同差異外,也存在著對於傳統文化的價值差異。
貫串在書中,對於戰後的各種令人驚奇的變化,如戰前火車的準時,戰後火車的不時誤點(隱喻著戰前戰後政權的差異性),還有種種戰後接收者的眾生相,大街小巷充斥著「狗(日本人)去豬(中國人)來」的論調。對此主角仍是予以同情的理解,主角甚至對於接觸到的中國軍官抱持著對祖國人民的孺慕之情,但是在發現事實真相後,卻又是如此不堪。這種幻滅的心情,恐怕也是當時臺灣人民的共同感受。書名憤怒的菩薩,菩薩不只是山名、地名,也是如作家所稱的佛像長得很像臺灣人,儼然就是臺灣人的化身。如此說來,除了是臺灣土地的憤怒外,也代表著臺灣人民的憤怒。
我個人喜歡陳舜臣的小說,在閱讀的當下,其實並無驚喜之感,但是細讀之後,餘韻就會散發出來,就會有一種喝茶回甘的感覺,也更能體會作者的精妙之處。例如作者善用比喻來解釋整個時代轉換的氛圍,在本書開頭,以城內日人區的黑瓦,跟城外臺灣人區的紅瓦,作為開頭,顯示了殖民地臺灣的奇妙混合,是「歷史造就的結果,然而歷史也有巨大的轉換期」,說在1945年的夏天,黑色畫下句點,紅色重新出發。一般人也許只會從城內城外來比喻日臺人的差異,但作家生動地從鳥瞰的角度,看出了殖民地臺灣的特色,可見其精妙之處。
本書結尾則以喪禮告終,因時代紛亂而最終凶死的年輕人,喪禮或許也暗示著時代轉換下的臺灣人未來,而日軍歸國的隊伍,也彷如對殖民統治畫下句點的送葬隊伍。主角原先搭乘著是朝風丸,載著滿懷期待歸鄉的遊子,但在結尾作者卻提到葬禮那天是「沒有風悶熱得很,送葬的隊伍也熱得相當難受」,或許以「無風」暗示著戰後臺灣社會的氣氛,充滿著抑鬱不滿的氣氛。作者認為雖然全新舞台(中國政權統治)即將拉開序幕,但是在該書成書的1962年⋯⋯
經歷過228及其後白色恐怖的作者眼中,這個舞台,或許也會如同日人殖民統治一般,有落幕的一天。
作者有意識地將本書主題訂在228之前,而非直指228及白色恐怖,也許是陳舜臣認為一切事情的根源都在於戰後所發生的一切,如此的歷史認識,更顯得作者帶有濃厚的歷史意識在。希望各位讀者能夠透過這部小說,體會臺灣關鍵時代轉換的氛圍,因為正是這個關鍵時期形塑了戰後臺灣70年的政治、社會甚至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