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晷之南】風雨的顏色──井伏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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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井伏鱒二的文學作品中,以《黑雨》、《約翰萬次郎漂流記》、《今日停診》、《遙拜隊長》這四部小說最具代表性。從文學風格來看,井伏鱒二被歸類為新興藝術派作家,其小說主要取材於現實社會底層人物的生活,突顯出日本昭和時期的文學特色,是時代精神的縮影,也納入日本庶民的心靈史。

井伏鱒二本名滿壽二,1898年2月15日生於廣島縣深安郡一戶地主家庭,在家排行第三,經濟條件還算寬裕。他五歲的時候,父親井伏郁太死亡,母親和祖父對他頗為疼愛。1912年,他進入舊制縣立福山中學就讀,三年的住校生活,為他開啟了新的視界。這所學校庭院裡有一座池塘,池內飼養了兩隻山椒魚(鯢魚),這兩條奇特的魚,也就是他後來發表小說處女作《山椒魚》靈感的原型。在學期間,他的作文寫得頗佳,整體成績卻不理想,自從中學三年級開始,他立志要當畫家。因此剛畢業,他就到奈良和京都等地,一邊旅行一邊作畫長達三個月。在他下榻旅館期間,因偶然的機緣,得知老闆認識畫家橋本關雪,便委託旅館老闆代為送交其素描作品,希望拜橋本關雪為師,卻遭到這畫家拒絕,他只好回到故鄉。那時候,其兄井伏文吉在早稻田大學念書,經常在同人刊物上投稿,屢次勸他報考該大學文科,這成了他轉向文學寫作的開端。

1917年9月,井伏鱒二順利考入早稻田大學文科高等預科(即高等學院),兩年後轉為文科本科。1920年學制改革,原本的文科改為文學系,同年進入新設立的法文科。儘管他選擇了文學之路,仍然有作畫的憧憬。與此同時,他在日本美術專門學校保留學籍,每周往返一次學習日本畫。他與法文科同學青木南八交情甚篤,經常相偕到當時著名作家岩野泡鳴和谷崎精二(谷崎潤一郎之弟)家裡訪問,加深文學生命的內涵。但是到了1921年,他與男性教授發生了語言衝突。事情起因是,其同性戀傾向的教授當面向他示好,他卻厲色拒絕對此毫無興趣云云,那位教授憤然向他摑了巴掌,這件事情讓他感到屈辱,因而休學回到故鄉。約莫半年後,井伏再度回到東京申請復學,但是該名教授強力反對,他只能無奈辦理退學。此時,不幸又接踵而至,好友青木南八自殺身亡了,給他帶來重大的精神打擊。

1923年8月,井伏鱒二在早大校友同人雜誌《世紀》上,發表大學時代的習作〈幽閉〉,不料,一名評論家在報紙副刊上,批評這部作品「了無新意」。當時,太宰治就讀青森中學一年級,讀到這部作品的時候,卻表示「激動得雀躍起來。⋯⋯我為自己發現了這被埋沒的無名的作家高興不已。」翌年,井伏與《世紀》同人創辦文學刊物《陣痛時代》,這是一份左翼色彩濃厚的雜誌,但他自承不曾讀過卡爾.馬克思《資本論》。後來,他進入了聚芳閣工作。這家出版社主要出版幕府時代小說叢書,出於各種原因,他數度進出該出版社,最後還是辭職了。1925年前後,其寫作之路出現小小轉折,經由小說家田中貢太郎介紹,他師事於左藤春夫門下。到了1928年2月,他再次修改了《山椒魚》,發表於《三田文學》,得到當時知名作家水上瀧太郎的讚賞。一年後,他加入舟橋聖一、阿部知二、梶井基次郎、今日出海等人創辦的雜誌《文藝都市》,並發表了一些作品。從這時起,他做為新進作家受到文學界的矚目。

登上文壇後,他繼續發表作品。1938年,其《約翰萬次郎漂流記》作品獲得第六屆直木獎,獲邀成為《文學界》同仁。1941年11月,他被日本陸軍徵兵入伍,在日軍占領的新加坡擔任日文報紙《昭南時報》編輯,翌年退伍回國。他說,這段特殊的戰地經驗給予其作品很大的影響。1944年7月,美國已開始轟炸日本本土,為了躲避戰火,他疏散到山梨縣甲府市岩月氏家裡。奇妙的是,儘管空襲的喧囂揮之不去,這裡仍然有著文學之緣。因為岩月家是雙英書房創辦者,岩月英男又是其門生,彼時正在編輯出版太宰治的相關作品。1945年7月5日,他避居之地受創嚴重,再次被迫搬到故鄉廣島縣福山在,而這歷劫性的遷徙卻為他日後寫作長篇小說《黑雨》的契機,於二戰後用含蓄的筆調,描繪美國軍機於廣島投下原子彈,這座城市剎那間化為人間煉獄的慘狀,日本當局的欺瞞和軍人的蠻橫行徑。

正如前述,井伏鱒二的文學世界,總是與戰爭和平民的苦難經驗相繫著,並以反諷的手法批判天皇制度及其思想。我們在〈遙拜隊長〉這部小說中,尤能看見這個荒謬人性的畫面,一個普通人經由思想改造後,就足以成為戰爭機器的組件,忠誠地為這部殺人機器鞠躬盡瘁,直到死亡的終點。概括地說,在日本文壇上,不乏反省和批判日本軍國主義的文章或小說,只是在文學表述上各有不同。在〈遙拜隊長〉中,他放棄了早期左翼小說慣用的尖銳筆調,以怪誕的卻又日常的故事情節,表達自己的反戰立場。

該小說主角岡崎悠一是個悲劇性的人物,二戰期間在馬來亞戰線擔任陸軍中尉,對待部屬極為嚴苛,不停向士兵灌輸為國犧牲的思想。在某次出任務途中,路況不佳導致車輛翻覆,摔斷了一條腿。退伍以後,他回到家鄉,卻患了瘋病,讓其母親非常苦惱。更糟糕的是,他一看見外地的男子來到村子裡,旋即訓斥命令對方:「正步──走!」、「衝鋒!臥倒!」、「混帳東西,前方有敵人,快臥倒!」、「要是有人逃跑,我就把你們宰了!」毋庸置疑,岡崎前中尉發出這樣的語言暴力,只會引致更大的衝突,最終雙方大打出手,嚇得村民們介入調解。

如果說,這位舊日本軍官岡崎悠一的反常行為,旨在突顯肢體的暴力性,那麼他之所以被取名為「遙拜隊長」,就更能說明危險思想的問題所在了。在戰爭期間,岡崎小隊長有個怪癖,即使夜間設營,第二天一大早,只要傳來有利的戰況,哪怕土溝裡盡是髒水,他也要沐浴一番,然後朝向東方(日本皇宮)遙拜。即便在運輸艦上,他只要聽到收音機播送什麼好消息,就命令部下在甲板上列隊,向神聖的東方遙拜,三呼萬歲,以此提振士氣。而當我們認識岡崎這段疾病前史,就更能把握其母親為他買來香菸,他說這是天皇恩賜的香菸,以感恩戴德的姿勢,面向東方致以遙拜之禮的精神起源了。

儘管隨著時間推移,類似遙拜隊長的悲劇性的故事並未因此絕跡,而是以更轟動社會的衝擊性畫面,闖入了日本民眾的公共視野。1944年12月,美國日本正式開戰,時年22歲的陸軍少尉小野田寬郎,被派往菲律賓盧班島參與作戰,卻不知戰爭已經結束,就此深入叢林生活了30年之久。1970年代中期,日本開始與菲律賓修補外交關係,委託菲方派出飛機朝盧班島的叢林上空投擲傳單,呼籲小野田盡快出來,甚至委請其胞妹親情喊話,但是出身情報系統「中野學校」訓練的小野田不為所動,直到1974年3月,直屬長官親赴現場,發布解除作戰命令,已屆51歲的小野田才走出了叢林,為最後一名受困於戰爭狀態的日本軍官劃下休止符。就此層面來看,岡崎小隊長面向東方的遙拜之姿,與小野田少尉自困於叢林30年的忠誠壯舉,似乎皆在證明效忠國家的思想是多麼綿延流長和牢不可破。

所以,經歷戰爭苦難與洗禮的井伏鱒二,自然有其深切的文學表現。而其長篇小說《黑雨》,正是對於廣島遭受美國原子彈攻擊的慘狀的具體紀錄,對於廣島淪為美日戰爭下的祭品,所做出清醒而溫厚的批判。就此而言,井伏比沒有戰爭體經驗的作家認清戰爭風雨的顏色,無論是黑色的或者致命性的熾烈白光,他以小說文字和形式保存下來,作為時代的見證。在此,我們不得不感佩小說的力量,畢竟它的滲透力既深且遠。當我們因展讀獲得這些靈感,是否應該提振精神來關注臺籍日本兵的問題,除了歷史研究之外,小說這個大眾媒介的載體,同樣能夠發揮積極作用,吸引或帶領讀者認識歷史中的風雨。在承平的時代生活太久,也許我們需要來點風雨明目醒腦,但又希望不遭到誤解這是自虐的行為。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