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安華的日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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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05大選變天失敗後,馬來西亞公民社會像是飽漲了5年的氣球,一下次全洩了氣。

公民社會的疲累,更多來自心理狀態。根據Electoral Integrity Project (EIP)今年二月的報告顯示,馬來西亞的選區劃分制度是全世界最糟,選舉制度也屬倒數五名。許多人沮喪於馬國民主化的結構性困境―選區劃分不解決,下一個五年政黨輪替的希望依舊渺小。

但屬於政治,40年來在其中浮沉的安華,顯然對體制內改革的路線依舊耐心、沒有動搖。

他在入獄前接受馬國媒體專訪時表示,面對選制不公、媒體偏頗的侷限,民聯必須更努力,贏得更具說服力的多數票。即使在入獄後,安華的妻女也都強調會用體制內的民主程序抗爭到底。

屬於社會的希山幕丁則指出,當體制內路線無效就應該走上街頭。

但去年501民聯發動的反消費稅遊行,到近期為安華平反的示威,都無法有效動員出大選前的熱情。去年春天台灣學生占領國會、秋天香港的雨傘運動,都對馬來西亞年輕華人帶來衝擊,但現在民聯深陷在權力及意識形態鬥爭,讓越來越多人失望。

馬來西亞此刻的低潮讓我不禁想起,去年七月我在印尼總統大選看到印尼社會的活力。

97年亞洲金融風暴,民生深受衝擊的印尼,在98年引發大學生召喚整個社會的改革浪潮(Reformasi),獨裁32年的蘇哈托政權倒台,進入民主轉型的漫長過程。

在這次選情高度緊繃的過程中,印尼人和平的完成了一次指標性的大選:選擇庶民出身的Jokowi,逐漸走出政治舊勢力、軍人掌政的陰霾、族群關係也在民主化後逐漸和解,成為東南亞區域民主化最成功的國家,走向新政治的格局。

印尼再次安然度過轉型,即便依舊問題叢叢,貪腐重生,國會中小黨林立,各政黨只有利益交換的結盟關係,但此刻印尼同時有強大的社會力,雖然媒體同樣也有財團把持的問題,但整體而言高度自由、透明、具監督性。公民社會部分,活躍的工會、NGO,以及歷史悠久、社會基礎厚實的溫和伊斯蘭民間組織,都在印尼社扮演重要角色。

1998年排華暴動後族群關係改善,世俗國家和伊斯蘭國家的拉扯結束――即使一個2.4億人口,90%穆斯林的社會,難免有倡議修改憲法成為伊斯蘭國家的基本教義派,但多數我遇到的印尼人,都將獨立時憲法中「建立一個多元世俗國家」的建國精神朗朗上口,經過一次次選舉的考驗,已成為印尼人深信不疑的價值。

反觀馬來西亞,98年安華挪用印尼口號的烈火莫熄卻是不同命運。

相較於印尼國土零碎分散治理不易,中央集權的蘇哈托無法控制局面而下台;馬來西亞國土小、經濟結構穩定,馬哈迪幸運挺住,但馬來西亞也和民主化的契機擦身而過。現在的馬來西亞依舊走不出舊政治的格局,在族群政治的泥沼深陷不已。

馬來西亞和印尼彷彿是民主實驗的對照組,二戰後解殖獨立後,總在同一個時間點交錯,往不同的方向前進。

我翻看2001年7月出刊的《小辣椒》,瞥見版權頁有個不起眼的廣告,銷售的是廢除內安法的T恤,上面的圖案印著「釋放蔡添強」。

蔡添強在1998年是標誌性人物,更是對許多華人而言,象徵著進入馬來社群,成就多元族群參政的理想。14年後,蔡添強是公正黨署理主席、國會議員,卻還是常常被捕的「抗爭者」,需要被釋放的人。

重新讀《小辣椒》,你會以為這本刊物分析的是此刻的馬來西亞。伊刑法、解除內安法、釋放安華…但事實上是十幾年前的問題還沒解決,歷史彷彿輪迴,13年後,安華二度入獄,民聯又因伊刑法分裂,許多民主派因言論被捕。

馬哈迪帶著民族主義情懷,一直力圖要將馬來西亞擺脫第三世界,打造現代化的穆斯林多數國家,與西方的意識型態抗衡。馬來西亞經濟成就傲人,也是少數沒有軍隊干政的東南亞國家,但其民主化的進程,彷彿是歷史非線性論的最佳例證。

然而最壞的時代也可能是最好的時代。後安華時代的困境,只是讓多年來擱置的問題浮上檯面,迫使馬來西亞民主派去面對:

政治方面,民聯必須思考,如何解決意識型態矛盾,拋開族群與宗教的假議題,設定出真正關於社會正義、民生經濟等重要議題,長期耕耘社會意識的啟蒙,才能慢慢讓操弄族群政治難以見效。

而馬國公民社會也應從印尼民主化學到,只將民主化責任推給政治部門的社會改革很難成功。馬國的烈火莫熄運動本質為政治鬥爭,而印尼由學生發起,帶動民間由下而上的改革浪潮,雖然經歷了軍隊鎮壓和排華暴動的黑暗代價,卻因為社會部門持續紮根至今,才有辦法走得更遠。

馬國公民社會如何擺脫過往的政黨動員依賴,在各個實質的社會議題上長期經營,培養獨立的組織及動員能力,是後安華時代必須思考的嚴肅課題。

近日看到希山姆丁在參加「抗爭到底」的集會前,被便衣警察強行帶走,讓我再度想起他那篇已淹沒在歷史洪流的小文章。

「由於他(安華)沒有能力深入的社會政治與經濟分析,最好的根據就是提出道德議程。環保、透明度、公民社會等課題都是以道德來做判斷,而非清楚地理解資本所扮演的角色。

他要成為一位受歡迎的民粹主義者,不過我們的政治體制所奉行的確是英殖民時期所制定的民主代表制。因此,他唯一的替代方案是攀上道德至高點,強調比他人更聖潔的政治論述。這就是導致他失敗的原因。

…在第一次聆聽安華的演講,我必須承認我不認同他的分析。不過在今天,我依然願意參與要求釋放他的街頭運動,因為他始終是我們的兄弟。」

(本文部分經費由國家文藝基金會贊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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