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政治工作者,現居台灣高雄。
終究還是黑暗的,因為有人把燈給關了。
馬來西亞一場投票率八成的大選,引動了許多台灣人的共感與關切。選前種種直接間接卻不論真偽的消息傳來,讓人興奮起來,我們甚至天真地想著,一種反威權、爭民主的文化社群,將在亞洲穿越國境而形成,那也讓我們可以走出幾近無技可施的苦悶,從他人的地方,看見自己所相信的價值一樣被相信著。當然那不是所謂的「亞洲價值」。然而一切功虧了不止一簣。
對於馬來西亞,雖然不是那麼遙遠,然而一切的認識,卻是從在台馬華文學開始的。來自大馬的寫作者,從這小島上的土壤裡面拔起,在台灣的文學地景裡面,蔚然成林。而尤其是那樣一顆樹。
前幾天才把黃錦樹在這期四月號的《短篇小說》裡面的作品看完了。老實說,是一整本裡面最值得一看的作品,雖然這樣的承認,也把自己放進了墊在後面的行列裡面,然而卻是心甘情願到沒有話說。
在那篇〈淒慘的無言的嘴〉裡面,除了以馬共背叛者作為基底,演繹了一個意象環節迂迴相扣、情節觸腳彼此相連的精采敘事(是在指涉,1939年上任的首名總書記萊特,就是個身份成謎的背叛者?),對陳映真作品的引渡,也對台灣讀者指出了左半邊偏向性的失認與失憶,呼喚著我們自己的補遺。
事實上早在1994年的〈魚骸〉裡面,就從黃錦樹對馬共遊擊隊群像的描寫,還有新村、膠林、沼澤的燠熱意象,看見了馬來亞華人的歷史記憶。在我過多的政治想像裡面,馬共或許並不只是一種對左派革命的浪漫朝拜,更潛藏著的反抗的可能、讓統治者戰慄的歷史敘事,或許這是小說家在不願粗魯言及當下政治的情況下,一種迂迴的進言。
從張貴興的雨林,到黃錦樹的膠林,炫麗的熱帶敘事,打開了台灣文學青年的眼界。曾經聽到比我有天份多的同儕作家感嘆過,因為沒有那樣的叢林、那樣的遊擊隊,以及週邊的歷史情境,所有那些關於我們島嶼的種種魔幻寫實的嘗試,陷於深度的缺少,與意象元素的匱乏。這也激發了一種屬於寫作者的嫉妒心。
我們在中學的時候都看過馬奎斯的百年孤寂,然而我們告訴自己那畢竟是西班牙語的翻譯文學,是別人的文字花叢,卻沒有想到在原以為的華文書寫邊陲之處,開出了豔麗無法逼視的大紅花。難道是因為原來的殖民者作為戰勝國,在戰後仍然在半島上掌權了許久,帶來延長的殖民記憶?還是多元種族文化的衝擊與矛盾之下,像是「五一三」這樣後勁兇猛的創傷,製造的獨特疤痕?又或者是因為風土、地景、經濟生活模式等等無可救藥的差異?這都是我們一群碎嘴的文學青年們做過的設想,然而畢竟都不是學院裡的文藝批評家,誰也沒講出一整套的道理來。
後來再多看了一點,也才知道,原來黃氏的進路並不是馬華文學的主流,更像是一種異數。像是作為文學批評家的黃錦樹,對溫瑞安「神州詩社」歷史的批判,其實不只是一種文學上的指點而已。黃對於神州時期,馬華文人的「內在中國」對祖國意象的痴迷、中國情懷凌駕南洋情境的思潮,還有作為「僑」的自我定位做出反省。沒有說出的話語或許是:回歸自己的土地,找到作為馬來西亞作家/馬來西亞人的自我定位。於是這又讓人私心地自以為,90年的台灣本土運動經驗,讓他在參照裡面找到了些什麼啟示;就像在這場選舉裡面,我們看到那些倍感眼熟的民主化、「兩線制」的宣傳與論述語言。
亞洲作為一種對照、一種方法,讓我們看到自己,有時自卑,有時自傲,然而絕不只是那些GDP成長率的比較而已。
回到這個夜晚,從文學走出,走回政治的現實。
關燈做票發生的夜晚,才讓我們想起來,並不是別人的國度才有那樣不可理喻而又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們的土地上也有諸如此類魔幻又寫實、失真而又真實的事件,像是有行賄者沒有收賄者的司法案件,或是消失在平行宇宙裡的勞委會主委等等,簡直是一座比鄰國更為靠近的馬奎斯式叢林。就讓我們從荒謬裡面提取有用的事物吧,找到一整個群體的出路,不管是寫作也好、政治也好。
我們也還是有我們自己的黑暗,等待我們點起我們自己的燈,即使你說是在這個科技發達的時代裡面,趕快把不斷電系統準備好也是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