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內外】台灣電影中的選舉

台灣從漫長的威權體制過渡到民主體制的過程中，選舉未曾缺席，只是從有限制的地方層級選舉，轉型為中央到地方的全面選舉。電影作為社會再現的媒介，不同年代的電影也留下選舉的印記。

近日，縣市長與議員選舉腳步逼近，激烈的選戰當中，更讓人回味光影所留下的選舉印記。

面目全非的《阿三哥出馬》

最早觸及選舉的作品，應該是林摶秋的台語電影《阿三哥出馬》。

林摶秋在戰前就從事戲劇活動，留日的他也曾有在東寶電影公司的工作經驗。戰後，他因二二八事件一度遠離鍾愛的戲劇電影事業。然而，當台語電影風潮悄然出現之際，他決心為台語電影而努力。1957年，他傾全力成立的玉峰影業公司成立，1959年的《阿三哥出馬》就是林摶秋雄心壯志的第一砲。

  《阿三哥出馬》的主題，是司公阿三經濟拮据，但又想與鄰居愛錢的女孩麗英交往。一日，阿三中了愛國獎券20萬之後，生活瞬間改變。平素不相識的人都來阿諛奉承，倒是原來的好友們看到阿三有錢之後生活方式遽變，不想打擾離得遠遠的。麗英的母親阿歹嫂慫恿阿三哥出來競選議員，想要追求麗英的阿三哥立刻答應，投入選舉。最終，阿三哥慘敗收場，中獎獎金全數花光，麗英也嫁給他人，人生回到一無所有的原點，只有一度遠離的好友們重回身邊安慰。

今日的《阿三哥出馬》僅存42分鐘的殘本，按此殘本的內容推敲，林摶秋應該是想透過阿三哥致富前後的變化，勾勒小人物的金錢狂想曲。僅僅42分鐘的影片裡，卻還是讓我們看到1950年代選舉的樣貌與想像─阿歹嫂希望阿三哥出來選舉，亦即議員有著地方頭人地位的榮耀。此外，在那個年代裡，競選車有的還是牛車拉著。儘管林摶秋在這部作品當中，沒有政治意圖，但是官員們卻用政治的標準審查《阿三哥出馬》。根據石婉舜於1994年《電影欣賞》策劃的「台灣電影的先行者─林摶秋專題」，在官方眼中，阿三哥指的就是印度阿三，印度1950年與中國建交，片名中的阿三哥因而帶有親匪之嫌。另外，電影中阿三哥要競選和平市議員，中共強調「和平解放台灣」，電影中的和平市自然也有問題。此外，電影中有乞丐乞討的畫面，官員眼中，台灣沒有乞丐。這些因素讓電影以面目全非之姿上映。

《我的一票選總統》道盡法統的荒謬

如果說《阿三哥出馬》這樣無涉政治的電影都會被刪減，可想而知，威權體制下以選舉為主題的電影幾乎不存在。1980年代台灣社會力量迸發，敲打威權政治的轉型。「萬年國會」，是威權體制維持「正統」的重要支柱。坐著輪椅吊著點滴的老國代、老立委無法代表台灣民意早已是不爭的事實。不過，在「老賊下台」口號震天響的年代裡，邱銘誠導演1994年的《我的一票選總統》，卻從「候補國代」切入，道盡時代的荒謬。

河南出身的史觀過，年輕時是個愛國青年，曾有過國代夢。隨著國民黨遷台之後，國民黨為維持「法統」，過世的國代由同鄉遞補。電影中，史觀過就是候補國代，他得等現任國代過世才能遞補。候補國代是個曖昧的身份，也是一種期待。他用這個曖昧的身份去騙原住民少女，他也用這個身份去跟黑道借錢，他更用這個身份對公權力施壓。然而，他成了國代嗎？當現任國代住院時，他不斷打探消息，也前去探病。心裡打的算盤當然是何時換自己當國代？等待多年，史觀過終成國代。但是，此刻，正是民進黨要求老國代下台的時刻。對史觀過來說，誰都別想阻攔我，他投總統一票的權利，可是歷經多少等待與煎熬！導演透過候補國代的故事，鮮活地帶出時代的荒謬。

隨著1992年國會全面改選、1994年北高市長直選以1996年總統直選，台灣已進入人民作主的時代。不過，也在此過程當中，選舉亂象叢生。尹祺1996年的《在陌生的城市》以企業家向國前與外遇對象為主角，帶出政治與地下情的糾葛。向國前由企業家轉換跑道參加選舉，雖是媒體看好的形象牌，但叫好不叫座。最終，他的競選團隊設計了一場假的槍擊案，頭部中彈的消息傳出，不但引發社會關注，知名度也因此竄升。形象清新的政壇新星不但在選舉方面如此操作，個人感情方面也有剪不斷理還亂的婚外情，這似乎是導演對當時政治人物的質疑。

《為人民服務》嘲諷政治

如果說《在陌生的城市》裡，暗藏對政治人物的質疑，馮光遠1998年訪紀錄片形式的《為人民服務》，則是嘲諷現實政治之作。

導演馮光遠曾經留學美國，受脫口秀文化影響甚深。1990年代初期，他也在《中國時報》推出嘲諷政治的「給我報報」，擁有不少讀者。「給我報報」聲名大噪的一役，是1993年宜蘭縣長選舉，民進黨的游錫堃對戰國民黨的張軍堂。游錫坤指控張軍堂的博士學歷為假，「給我報報」則以嘲諷的口吻指出，張軍堂在美國的指導教授出現確認張軍堂為其所指導的學生，論文題目為《犀牛皮移植到我臉上法律效力之研究》。這個題目其實暗諷張軍堂厚臉皮，不料，為張軍堂助選的楊吉雄召開記者會，以「給我報報」的內容，作為張軍堂擁有博士學位之證明。一時之間，各界嘩然。

徐玖經是「給我報報」的主角，《為人民服務》則是電影版的「給我報報」，主題就是民素黨主席徐玖經參選乃至退選記。1990年代台灣人民投票作主的時代裡，政治版圖也劇烈變化。1990年代初期國民黨內部爆發主流與非主流之爭，而後非主流出走成立新黨。與此同時，台灣也進入有線電視時代，政治熱的年代裡，2100全民開講也在這個背景下出現。《為人民服務》便以此為背景，進行嘲諷。民素黨因能否用豬油做菜造成分裂，黨主席徐玖經參加烤肉趴身陷吃肉疑雲等，都是對現實政治的嘲諷。電影中不但戲仿2100全民開講，還找來政治人物擔任演員─當時國民黨的陳鴻基、民進黨的鄭麗文以及新黨的龐建國。有趣的是，不過幾年之後，陳鴻基轉戰台聯、鄭麗文轉向國民黨、龐建國則加入親民黨，這除了是台灣政治版圖再一次變化的縮影之外，也是多年之後重新回顧《為人民服務》的趣味所在。

紀錄片裡的選舉人生

電影再現各種關於選舉的想像，紀錄片則紀錄了真實的人生軌跡。

按紀錄片所述主角的年代，2018年的《鹽埕區長》藉由1964年的同名禁歌，介紹禁歌所述主角─議員郭萬居的傳奇與高雄鹽埕的花華。歌曲〈鹽埕區長〉的第一句話，是「鹽埕區長郭萬枝，人人叫伊郭先生;做人慷慨佮有義，唉喲，欲交朋友著揣伊」。郭萬枝作人海派，外加常在酒家談事情，因而歌詞就以他為起頭，而帶出黃色元素。鹽埕區長當時是票選出來的，如果進一部仔細看郭萬居的一生，可以說是戰後地方議員的某種縮影。1919年出生的郭萬枝，1946年就選上高雄市參議員，二二八事件時，曾被關押102天。而後，1951年到1960年是連任鹽埕區長，1961年到1977年則是四度連任的高雄市議員。不過，1977年涉入高雄「中華民享市場」舞弊案遭判詐欺與侵佔罪，政治生涯告終。該案的基本輪廓是，中華民享市場所在地為高雄市政府所有，都市計畫為市場之用。因位於熱鬧地段，不少攤販早想要進駐做生意。高雄市政府原應公告土地承租使用，不過，擔任議員的郭萬枝以攤販協會名義取得土地使用權，蓋起市場分租攤位。

從海派的鹽埕區長到因市場涉入弊案的階下囚，這是議員的一種寫照，在權力、金錢乃至欲望之間拔河。不過，議員當選之路未必容易。紀錄片《狂飆一夢》裡，紀錄了1980、1980年代民主運動過程當中，基層運動者曾心儀與康惟壤的故事。民主運動產生了不少政治明星，基層運動者的生命歷程卻鮮少受到關注。康惟壤從公職服務處的志工，到《群眾雜誌》倡議工農小市民對抗大財團的理念。他口才便給，宣傳車上拿著麥克風說起理念滔滔不絕。不過，他兩度參選議員，第一次遺憾落敗，第二次差距較大草草收場。片中穿插了當年選舉的片斷，談起過往曾經的公職路線實踐，康惟壤多少有些落寞感慨。

台灣電影裡的選舉，有個人的欲望、路線的實踐，也有影像內外時代變化的軌跡。這些也都是珍貴的台灣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