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蕙安,1985年生。前經濟日報法務與兩岸記者、特派員。過去五年的生活主要往來首爾與柏林兩地。現與先生定居柏林,寫推理小說與社會觀察。
我的先生Markus第二次來台灣時,我們去公館剪頭髮,全程交給設計師打理。我覺得他的新髮型看來清爽,但明顯感覺到他的不自在。
他當晚發了照片給他的媽媽。媽媽的回饋很直率:哇,好像希特勒!
國內時不時傳出誤用納粹符號、扮演納粹的新聞,部分當事者在被揭露後仍依然故我,漠然不覺有何不妥。我想起了這段三年多前的故事。
我的想法是,我們所受的教育欠缺了對這段歷史的探究。我們靠著成長過程中所接收到的各界訊息,以各自的理解將這段歷史輸入大腦,但不完整。
比起譴責這段歷史,我們的社會更傾向把有著鮮明形象的希特勒與納粹當作揶揄的對象。還記得小時候玩的一款保齡球電動遊戲,可以自選角色,其中一個角色是有著希特勒特徵的可愛版軍裝男子,掛著納粹十字肩章,名字為「吸勒圾」;每有重大社會事件發生,網路上也常見改編希特勒破口大罵影片,搭配應時事的中文字幕。我們或許都曾經覺得傳神或有趣。
「日耳曼戰車」、「德國坦克」更是個在足球賽時常見、表徵德國的字眼。德國強大的形象直植我們心中,但我們可曾想過它的含義?
我想說的是,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我自認是個認真的學生,但談到這段歷史,其實也一知半解,腦中只剩下二戰、猶太人大屠殺、納粹、毒氣室等關鍵字。我有一定的敏感度,但我有信心自己不會在笑鬧之餘做出納粹禮嗎?彷彿只是一個手勢罷了。這段歷史對猶太人、甚至對德國人有多痛,影響有多深遠,我是到了德國才有進一步的體會。
德國在戰後展現驚人的反省力,直面其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但不代表這道傷疤已經平復。在相關議題上,德國人異常敏感,甚至捲曲起身軀,盡所有可能的低調與不張揚。
說到德國,你想到的是什麼?
工業大國與經濟強國,在全球經濟低迷之際依舊保持強勁增長,頂著「德國製造」美譽、以其強大的汽車品牌BMW、賓士與福斯等,展現驚人的出超成績。德國人的形象嚴謹、一絲不苟、有條理、理性、守時。德國護照是全世界最好用的護照,可以免簽進入177個國家。
無論在何地,因為我的德籍伴侶、因為過去的工作,我已經聽到太多「阿,我最喜歡德國了,德國是全世界最好的國家」這一類的讚揚。
相比台灣在國際社會中風雨飄搖,屢受打壓,若能在強盛的國家中成長生活,應該是件幸福的事吧。
或許多數德國人也這麼想,但說不出口。
我陸續看了一些影片,主持人在街上隨機訪問路人:「身為德國人,你感到自豪嗎?」
「我很開心可以生在德國,但我不會說作為德國人是件驕傲的事。」一個年輕人說。
「這個問題太奇怪了。」一個受訪男子說:「我又不能選擇我在哪裡出生。我在德國出生,因此變成德國人,但這不是我自身努力的結果,有什麼好自豪的。」
一位年紀略長的太太說,「我很滿意我目前的生活⋯⋯但我不會用『自豪』這個詞。畢竟那些歷史的因素⋯⋯」
無論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人堅定的說:對於當個德國人,我很驕傲。
同樣的問題,我也問了Markus。答案如出一轍。
「自豪(Proud) 真的是個奇怪的詞。」他說。
「我生在德國,我說德語,但我搞不清楚自己的心裡,到底有多少『德國人』的認同⋯⋯是德國人、歐洲人,還是人類——這些認同在我心中的比例是怎麼樣呢?我大概只能說,我很自豪可以當個人類。」
我2014年來到德國,沒多久就遇到世界杯,當時德國勢如破竹,最終奪得冠軍。那一陣子四處都可以看到黑紅金的德國國旗圖騰。
但在很多德國人眼中,這樣的景象還是有些不尋常,還需要一點時間習慣。直到2010年世界盃,才有愈來愈多的德國國旗在國際賽事出現。
戰後,德國全面禁止使用各式納粹或希特勒相關的標誌、口號與納粹禮,否認猶太人大屠殺的行為也會構成煽動仇恨罪,最高五年徒刑。
國旗從來不在禁止之列,但在新納粹等極右翼份子的推波助瀾下,德國國旗很長一段時間被認為是民族主義、極右主義的標誌。揮舞、懸掛德國國旗容易讓人認為是在擁護德國民族,令人聯想到納粹「德國至上」的極端言論,那段屠殺600萬猶太人的沉痛歷史。
「愛國心」,成為一種很隱晦複雜的情緒。德國人也想在國際賽事時為自己的國家搖旗吶喊,但戰戰兢兢,不想被當為右翼份子。
或許你也注意到了,世界杯上德國隊最常見的球衣就是黑白兩色。他們很少有大片的黑紅金,像其他的國家隊把國旗顏色穿在身上。
我認識的德國人一致反對墮胎,也看過國家媒體社評大唱反墮胎論調。在我看來,除了宗教與人權因素,納粹歷史或也扮演一定原因。希特勒尊崇優生學,在針對猶太人之前,以「安樂死」名義滅殺了至少7萬名有心理精神疾病患者、身體殘疾者、同性戀。如果因為孩子殘缺,就選擇墮胎,與納粹又有何異?
在戰爭結束後的73年,這股負罪感——或稱之為責任感,在德國,仍清晰且濃烈。多數的德國人與當年戰爭毫無關聯,但這段沈重的歷史仍將跟著他們。
這段不尋常、影響全人類的歷史,不應只是歐洲人的回憶,台灣人也應慢慢拾起,並學習如何尊重。
我們無需太苛責自己,即便是德國人自己,有時候也分不清楚界線。今年世界杯,德國遭到淘汰後,Markus同事在公司群組傳了好幾張戲謔圖片,內容包括「德國在俄羅斯無法繼續推進——1943年來的傳統」、「這不是德國人第一次沒準備好就去俄國」、「⋯⋯德國又在俄羅斯戰敗了」引發了一陣風波。俄羅斯在二戰中折損了超過2200萬軍民。
在Markus同意下,我以這段插曲與照片作為楔子,針對最近的紛擾分享我的看法。無知或不知,我覺得視情況情有可原;但知錯仍不改,可議且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