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想想】死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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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絕大多數人都未曾目睹,但來自翔實的記錄之中,我們許多人都應該熟知這個場景,並在有限的資料以外,形成自己對畫面的想像和填補:

在1970年11月25日的上午11時許,剛把最後作品天人五衰交付給編輯的三島由紀夫,帶領著「楯の會」的四名成員,來到位在市ヶ谷的陸上自衛隊東部方面總監部,在與總監假意的會談之後,他們把他軟禁了起來,並且對自衛隊員發表演說,鼓吹大家參與他的「政變」。當然,沒有成功,於是三島在部內割腹自殺了,然後由他同行的扈從者為他介錯斬首。

這樣的自衛隊事件,雖然對於大歷史而言,是個意外的突變,然而對於綜觀了三島生命史的閱讀者而言,卻隱然有它的必然性。不但早先他與包括川端康成在內的友人們的通信中,就一再暗示明示著這樣行動的意念;事實上,就在五年以前的1965,他才把自己的小說「憂國」拍成了電影,並在裡面為這樣的自決作出了預演。

在這部28分鐘的無對白影片裡面,小說裡面有關226事件的背景敘事、主人翁的憂國以及決意,僅以英文書寫的卷軸文字作為交代,而所有影像的呈現,則全部是有關死亡的蘊釀以及實現。在抽象簡略、只有懸掛著「至誠」二字的舞台上面,卻具體無比展示出來的,是性愛中對身體纖毫畢現的大特寫凝視,以及切腹的情節。後者尤其細膩描寫了陸軍中尉武山信二/演員三島由紀夫,一顆一顆扣子地解開軍服、褲腰帶的歷程(甚至還包括為了袒出切腹的部位、而拉下兜襠布褲頭的精細動作),還有短刃劃過腹部,血流成河的長秒數鏡頭。

短片的英文題名是「The Rite of Love and Death」,既沒有憂也沒有國,對他而言,憂國只是愛與死的儀式化。他固然以神龕的參拜,簡化地指出了「神國日本」這樣的意識型態基礎,然而更多的地方,他所進行的是美學演示,而非政治陳說。

三島的自衛隊事件,無疑地是文學史上的重要場景,是他文學行動自我完成的最後一幕戲,無論道德上評價如何,他實現了自己所認定的耽美精神,將自我與所投射的大我,展現了一種圖像式的結合。那麼,它是一場政治行動嗎?

從形式要件上來看,三島在對自衛隊的演說裡面,有著綱張目舉的政治主張,也訴求著軍事行動的發生,它當然是「政治」的。而從結果而論,雖然他沒有成功引動兵變,不過至今右翼團體仍然會每年舉辦「憂國忌」以為紀念,這當然也是相當政治的。可是總有哪個地方讓人覺得怪怪的。

回顧三島的創作與生命,從許多面向看來,他的政治主張是稚嫩天真乃至於跳躍的,不光是因為我們無法贊同軍國主義而已。我們甚至無法相信他是個真正的軍國主義者,而只是一個軍國主義的cosplayer。到了最後,在自衛隊事件中,他以一個極其華麗而鋪張的現實場景,完成了他的美學演示。可是無論場景如何實在,這仍然是一場「模擬」政治的表演,真實政治行動的成份稀薄可疑。

雖然Benjamin早有指出,法西斯的特色是政治的美學化,然而追索三島的可見的心跡,卻是輕率地把政治作為美學的實踐,而非以美學作為政治的手段。在這個地方,憂國是虛幻的、政治是虛幻的,一切更是個自戀式的展演。

於是,我們要問,什麼樣才是真正的為政治而死?

關於那些歷史上引動政治改變的自焚者們,從南韓的全泰壹,到台灣的鄭南榕,不管是否作為他們理念的支持者或同情者,或甚至是徹底反對的人也罷,相信很少人能夠否認,他們的主動性死亡當然是一個「政治行動」,因為在那個之前,他們早已經用生命中對政治理想的真實投入,作為此後死亡意義的證成。我們或許可以說:要成功地為政治而死,要先以「為政治而生」來做堆疊。

另外一種情形,是像南越的釋廣德這樣的,作為僧侶,他的生命歷程原本未必是那麼「政治」的,或至少這現世的政治並非他的深切關懷,但在國家統治者讓宗教成了政治問題時,他以死作為尋求群體命運改變的槓桿,這當然也是為政治而死。

他也揭示了「為政治而死」的另一種前提,就是帶有了一定程度上的「被政治而死」。這裡所說的被政治而死,除了直接的屠殺、凌虐以外,出現非以死而無由改變的政治問題,當然也包括在其中。這對於前藏後藏的僧人們亦然、對於俄羅斯大地上的車臣黑寡婦亦然。

「為政治而死」的陳述中,這個「政治」的想像,或許要與公眾通常的想像範圍有相當的疊合,或與群體的問題存在一定合理的邏輯連結,否則即使行動者有了政治上的自陳,也只能是一種個人對政治事務的錯亂投影而已。

在貨車衝進總統府大門之後,官方以及傾向官方的媒體,開始對行動者人格的追獵緝殺,甚至用家庭狀況乃至於精神疾病的預斷,來進行抹黑攻訐,這當然是統治者可鄙的心機,我們更不能反射式地追隨而上;我們也應該從每個事件中,盡其可能聽見弱勢者的悲鳴,與洞見結構所施加的壓迫。但另一方面,輕率地為它作政治上的連結推導,或只因為行動者針對我們也都認為糟糕的對象,就隨便地予以同意,這則是危險的,甚至可能貽害我們真正想要達致的政治目標,也扭曲了當事者生命狀態的正確判讀。就像再怎樣讚嘆於三島由紀夫的文學作品,而過度認真看待他的政治性質,也難免有值得遺憾的誤讀。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