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遊筆(下):華人。流離。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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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從哪裡來啊?」高瘦的壽司店老闆問著
 
「台灣。」我簡短的應答著,
 
「台灣來這裡很遠喔!」
 
「我們暫時住在倫敦,是從倫敦來的。」我試圖解釋,「今天跨年夜好多餐廳都提早關店,還好你們有開。」「是呀,我們原本要關店了,大家都去跨年,沒什麼客人;但是有個客人打電話來,說七點要來吃壽司,叫我們等他。」 就這樣打開了話匣子⋯⋯
 

Skansen是十九世紀末建立的博物館,也是全世界最早的露天博物館,管區內展示有瑞典早期屋舍及民情風俗。
 
 「這裡在Skansen晚上十二點整,有放煙花(火),很漂亮,你們等一下晚一點可以去看看。從這裡穿過火車站,到那邊有個百貨公司很多公車及tube,可以直達。來來我帶你到外面跟你說方向。」老闆熱情的步出餐廳外,在冷冬夜裡穿著室內的單薄的衣服對著遠方指指點點的,我隨著老闆的指頭上上下下,認真的點頭呼應。回到店內,老闆又問我們去過哪裡?附近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接著,老闆談起了瑞典生活費的昂貴,抱怨著這小小的店面還不算是熱門區,租金就七千克朗;他們住在郊區,市區的房子一來買不起,二來買了還要繳高額稅金給政府,對於這樣的制度他認同有抑制炒房的好處,也說這些稅收會被拿來維護公共區域,如大樓外觀維護或內部破損,住戶們既不易有爭執,公共設施也得以維護。
 
隨後,他也馬上舉了醫療,開心的說:「看病繳一次1500克朗,之後若超過這個自付額度,政府就會幫你,生再大的病都不用擔心。這樣很好啊,小病自己負擔,大病政府會幫你,不會拖垮家庭。」 ,對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家,這樣的照顧制度很安心;他又說:「你知道嗎?這裡的年輕人,找不到工作,政府就給他一筆錢繼續念書。哪有這麼好的,不用工作又有書可以念呢?」 
 
趁著老闆停頓之間,我隨口問了,「你們從中國來嗎?」,沒想到開啟了老闆前半生的故事。「我們實際上是從印度來。」「印度!」我瞪大了眼睛,突然覺得自己像井裡的青蛙,即使這些年有機會在歐洲流動,遇到一些華人,大多跟我年紀相仿,多是順著既有殖民地的關係或是中國的開放或是近年的全球化,由東方流向西方。
 
「我們是客家人,在文革時,爺爺是從廣東梅縣來的。」此時我腦中浮現了塵封已久的中國地圖,梅縣倒是還熟悉的地名。
 
「咦,我有個英國朋友,爺爺也是住廣東(英國朋友說的縣名,不熟悉到難以記憶)文革時帶其中一個孩子逃出來的,不過是到馬來西亞。」
 
「馬來西亞好多了,雖然也是排華;在印度很辛苦的,你們有沒有聽過中印戰爭?」我略點了頭,聽過,但史實細節知曉不多。
 
「中印戰爭後,印度人很不喜歡中國人,就開始趕回中國,一個村落一個村落,哪裡都不讓你住喲!我小時候,半夜常常被叫醒,就被大人背著逃命;那時候我們三不五時要拿包包逃亡,有的都被集中趕到喜瑪拉雅山去,山上野地的,誰知能不能活?你們一定不知道有這些事的,以前不像現在有網路有電視,發生了什麼事大家都不知道,死了外面的世界更沒有人知道。」老闆一口氣說盡,憶及鮮明的幼時逃亡史,有點激動及感慨,最終又像輕鬆說笑般結束,聽得我石頭緊壓胸口,腦中丈量著台灣歷史教本中大人物大史事,和真實小人物小故事中,究竟隔了多少距離。
 
「我爺爺待印度二十年了,還不能拿身分,要到隔壁城鎮還要申請通行證,很不可思議吧 !」。無法忍受族群歧視及差別待遇,陸陸續續這群廣東梅縣的客家族群,再次遷移,「後來我們這群人慢慢都遷移到加拿大去了,留在印度的,不多了吧!」。隨著這幾年的全球化,這群人又分別遷往歐洲。「我們上次去奧地利,不少華人開中餐館。」我試圖做些連結,另一位略微矮小的男店員似乎是太太的弟弟笑著回應,「我就是從奧地利來的。」,同一群人從印度遷移到加拿大,四散到歐洲,又著姻緣與選擇,共同到了瑞典,「老了在瑞典,生病比較有保障,像回去中國的朋友,生病就花了一大半輩子的錢,很擔心的。」
 
「遷移需要條件。在重重擠壓中,遷移即行動者,橫帶諸有限的條件,做出最有利的選擇,但結構限制如此不利,他們籌碼何其有限⋯⋯」顧玉玲在最新一作〈新屋與隔間〉中寫著。逃離了中國文化大革命的迫害,看似找到了出路,卻成了中印邊界戰後成為「他者」的族群祭品,階級狠狠的直線滑落至底,連基本生存權利都幾近消失;下半生跟上了全球化的節奏,得以從被戰爭剝奪的基本人權苦底深淵再次翻轉,安身立命顯得容易了些,但階級卻失去了反彈回升的力道。
 
「壽司」原來不是客家人的飲食習慣,在亞洲,客家小菜和日本壽司彷彿是從未交錯的兩道菜,卻因為遷移,在瑞典,壽司成了客家人的生計。話語中羨慕著瑞典年輕人失業政府支助念書,眼中閃爍著年輕時忍受難民身分的顛沛流離,一語帶過「你們沒遇過都不知道喔!」,走過生死交關,獨一無二的遷移者故事,沒怨嘆過中國歷史上駛錯的軌道,印度偏離的族群歧視,以行動勝利者之姿,從遷移的諸次行動中,選擇了可以安心終老的瑞典。
 
不禁懷疑遷移者最終能找到心中的理想國嗎?我不知道,但看著他們在眾多國家中游移,最末國界模糊,然而清晰可見得是尋得對老人友善的醫療制度,晚年不再遷移流動。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