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到哪裡去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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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本來不想看《小王子2015》的,因為早就對「小孩子怎麼看成人世界」或「文藝中年對童年時期的懷舊」感到厭煩;而專業訓練更讓筆者了解:真實的小孩子並不像「我們想像中/記憶中的小孩子」那麼純真(此事說來話長)。但電影卻讓筆者驚豔;因為它不只展現童心,也讓我們了解「人為什麼會失去童心」,甚至,它還讓我們知道「怎樣才能在嚴苛的現實中找回童心」。

教養扼殺了想像力?

正如原書,影片從吞下大象的蟒蛇開始:大人看不懂孩子的畫,卻叫孩子好好學習數學歷史文法,小孩被迫長大,然後駕著飛機…不是飛到撒哈拉沙漠,而是在令人疲乏的商業廣播伴奏中、以令人暈眩的速度墜落、進入繁忙的高級社區、再進入更高級的菁英學校―沃斯學院(Werth Academy,註一)。

在學校裡,我們看到小女孩與母親作著同樣的動作、預習即將面對的口試,牆面上重覆著「(未來)你將成為怎樣的人?」「Essential」(註二)的標語,但小女孩專注著背誦「為什麼我值得進入這學校?i.e.(現在)我是個怎樣的人」;當考官問她牆面上的問題,無力應變的小女孩就慌亂得暈倒了。

為了能讓孩子進入菁英學校,母親不惜破財搬家,但財力僅能負擔該社區最廉價的房子(是透天厝!!)。剛到新家,母親就用水砲趕走鴿子,隨後展開她為女兒安排的人生,每一分鐘每一年、乃至未來數十年都計畫好了。然後,女兒貼心地鼓勵趕回去上班的媽媽,再把一個個都會模型(玻璃罩著幾棟摩天大樓)排放整齊。

根據原書,小孩的想像力之所以被扼殺,就是因為大人急著教小孩重要(essential?)的知識。但電影卻讓我們看到更多:原來母女倆還有些自信,相信「我現在的樣子」可以被認可;但是校方卻標舉「你應該成為有用/重要的人(打橋牌和高爾夫?)」。所以,是學校教育扭曲了小女孩的天性嗎?

溫尼科特(D. W. Winnicott)曾提出「True Self vs. False Self」的理論:True Self(真我)是「自己真實活著的感受,能自發且自由地感覺,能夠創造、能夠與人靠近。」False Self(假我)則是「防衛性的、面具般的行為方式,能順應他人的期待,表面上看來謙遜有禮、內在卻是死寂的空虛。」

乍看之下,似乎是沃斯學院的入學規定扭曲了小女孩、甚至害她不能安住原來的家(遠離本性),迫使她戴起 False Self 的面具。但我們看到小女孩「成熟」的鼓勵媽媽、整理家務、應付突發事故;當螺旋槳打亂她的人生計畫表,她既不驚訝也不好奇,卻是報警、通知保險公司;…我們知道:小女孩早已隱藏真我、以符合他人期待的 False Self 面對世界。

那又是誰讓小女孩隱藏真我呢?應該是一心要孩子出人頭地、替孩子訂好一生的計畫、像鎮暴警察般用水砲驅趕鴿子的媽媽吧!但這又是怎麼發生的呢?

根據Winnicott,孩子之所以隱藏True Self、發展False Self,往往是因為母親有狀況(註三)、無法適切地回應孩子的需要/感受,於是孩子感到不安,不得不以防衛的姿態面對外界。這樣的孩子會是完美的乖小孩,因為她會忽略自己的感受和需要、去照顧或討好別人;或者說,她根本沒有發展出自體,而是內攝了父母的人格、填補內在的空洞,於是她的行為會像父母一樣~在電影中,母女倆連刷牙的動作都一樣。

母親又為什麼無法適切回應孩子呢?我們看到單親媽媽要獨力照顧小孩、同時要照顧好幾個草莓族老闆;我們看到她資源有限,要住最便宜的房子、要去計算瓶子裡的硬幣;我們看到她的忙碌、也看到她的焦慮,這都會影響母親回應孩子感受的能力。我們還看到媽媽手中的人生計畫指揮棒、看到形狀相似的高樓大廈模型;這又代表甚麼呢?

讓孩子遊戲並飛翔吧!

在計算銅板的時候,小女孩的指尖被刺破了;就像False Self的硬殼被刺破,她開始會痛、會好奇,True Self冒出頭了。當她拜訪鄰居,色彩繽紛的降落傘從天而降,她的臉龐、她的眼睛也染上了繽紛的色彩;降落傘更創造了一個空間,介於孩子和粗礪現實之間的「過渡空間」(transitional space)。

過渡空間不只在降落傘下,它也在童書中、在星空中、也在星光照耀的臥房中、甚至在撒哈拉沙漠中。在這個空間中,飛機就是氣球、就是帶著小王子離開 B612小行星的鴿子(難怪媽媽要用水砲驅趕鴿子)。在這個空間中,國王和資本家的影響力都被隔離在外,自戀的虛榮者也不會造成傷害,嚴格的媽媽也只在自己的小行星上忙碌;於是,早熟的孩子不必繼續在書房裡扮演書呆子地理學家、可以幸福地摟著(小王子最喜歡的、不會只想到自己的)點燈人和狐狸入睡。

就在引述《小王子》原書的故事中,觀眾聽到了小王子和飛行員的爭辯,爭辯甚麼是重要的事(essential);而小王子認定的重要,顯然不同於媽媽或其他成人所認定的重要。

可惜,當孩子謊報生日(True Self的誕生?),媽媽終究發現了女兒的把戲,把玩偶和圖畫故事都丟進垃圾桶。就這樣,False Self再次占據主導位置,而我們聽到了孩子的哀傷「equation」:日以繼夜研習數學,心裡最在意的就是「媽媽會不會對我失望?會不會以我為傲?」一天天一年年努力不懈,想的就是「爸爸你在哪裡?你覺得我表現得夠好、夠勇敢嗎?」

Winnicott 的理論中,最具創意的可能就是「過渡客體」(transitional object)和「過渡空間」了。在嬰兒逐漸發現母親是獨立的存在、不完全受控於嬰兒,孩子會發現或創造一個客體、可能具象為玩偶毛毯或一個聲音。在孩子創造客體、並投入情感的過程中,過渡客體成為對孩子最重要(essential?)的存在。也就是這樣,在孩子孤單的時候,過渡客體能協助孩子對抗寂寞焦慮、讓孩子得以安然入睡。

「過渡空間」又稱「潛能空間」(potential space),它介於內在現實和外在現實之間,讓兩種現實得以融和,也能允許矛盾存在。遊戲、藝術創作、哲學文學乃至科學、以及心理治療,都與過渡空間有關;或說:藝術~治療等活動,也都有遊戲的意義。而就是在遊戲中,孩子的 True Self得以成長、大人的True Self得以展現。

在電影中,《小王子》原書的內容都是以紙偶定格動畫呈現,這不只塑造出懷舊的氛圍,也隱喻孩子的遊戲創造(摺紙),更說明了那就是不同於外在現實的空間。然而,相對於有立體感的電腦動畫,紙偶也略嫌單薄,它少了些甚麼呢?或說,原書少了些甚麼呢?

 

註一: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將《小王子》題獻給Léon Werth,校名可能與此有關,或也是因為與 Worth 相近。

註二:essentiel(法文)/essential(英文)是全書、全片的關鍵字之一;可譯為:重要的、基本的、本質的、不可少的。作者似乎有意使用這個略微語義模糊的字,讓不同的價值觀得以對話。

註三:精神分析(尤其客體關係學派)常被女性主義者詬病:難道孩子有狀況都是母親的問題嗎?難道照顧孩子只是母親的事嗎?事實上,Winnicott經常使用 mother or her surrogate 的說法,這就包括了嬰幼兒的其他照顧者。而且,因為懷孕與哺乳難以被替代,母親的角色也就有其難以被取代的特殊性;再考慮當年的社會現實,母親作為最重要的、影響孩子最大的照顧者,即使不是理論上的必然,也應該是社會上的實然。此外,雖然著墨不多, Winnicott對母職的困難是有著同情與理解的,例如他常提到憂鬱的母親(就像Winnicott本人的母親);而筆者也會在下文對此加以討論。

關鍵字: 創造力小王子想像力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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