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精神科醫師。曾以「老皮蛋」為筆名,參與「超克藍綠」共筆部落格、與書籍「超克GGY」之寫作。近幾年忙於賺錢養家,近數月兼職「基進側翼」志工。
年輕美好的生命殞落,總是讓人哀嘆不捨,也往往伴隨著自責與憤怒──氣憤社會居然讓天使折翼、責怪自己竟無能阻止悲劇發生。
報導者、寶瓶、游擊
蒄特妮平時親切、討人喜歡,但當她被克雷帶到漢娜的墳前、要她面對自己的過錯,她就崩潰了。──電視影集〈漢娜的遺言〉Vol.5
十幾天前,網路媒體「報導者」刊登了林奕含友人的訪問稿,著重探討精神疾病患者的處境:在社會上被如何看待、要多麼努力才能有發聲的機會、同伴的焦慮與哀傷…。該文提到了林之前的挫折經驗,但並未明言是哪家出版社,這或許是因為不想它被流彈波及;畢竟,個別出版社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社會~不信任精神疾病患者、不相信他們能為自己負責、乃至剝奪病患聲音的社會。
雖然「報導者」並未點名,但寶瓶文化和朱亞君還是曝光了。朱總編公開了一封溫言婉語的信件、用以反駁該文的描述,卻有網友提出另一封措詞強烈的信件、指責朱總編不誠實。同時,許多文化人發言肯定朱總編處理此事的謹慎與善意,指責「報導者」差點害死朱、也暗指「出版小說的游擊文化才是害死林的兇手」;這些聲援者之中,不少是出版同業或寶瓶旗下作家(註一)。
朱身為總編輯,當然可以有她的考慮、決定是否替某作家出書。在過程中,把作家的精神疾病納入考慮,朱認為是保護、林認為是歧視,這也是人際互動中常見的不一致。「保護」讓人聯想到家長(朱自稱「母親的輩分」)、對方也常會覺得被幼體化;朱更提到友人自殺的創傷經驗,這讓旁觀者更能體會她的心情,卻可能讓當事人更不舒服(不被信任、被任意比較…)。然而,如果朱的作法算是歧視,那也是社會上普遍的態度,很難說是出自惡意──但筆者更肯定游擊文化的作法。
Can the Patients Speak? Can the Subaltern Speak?
歡迎來到成人的現實世界;但是,為了讓妳擁有雙腿得以行走,你必須放棄妳的聲音、從此不能說話或歌唱。──改寫自安徒生「人魚公主」(小美人魚)
雖然筆者可以理解朱的作法,但她究竟沒有出版林的作品。如果林奕含沒有遇見游擊文化,「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就不會被印成鉛字、不會有這麼多人看到,不會激發社會對補教界黑幕的注意、對權勢性交受害者的關心,不會有補習班教職員實名制、通姦罪的修正也不會獲得大眾支持。如果沒有游擊文化,林奕含的聲音不會被聽見。
長久以來,精神病患(註二)就是沒有聲音的一群。無論是乘著瘋人船漂泊、住在深山中的療養院終老、或是鎖在家中陰暗的角落,他們都不被看見也不被聽見;或有人以他們為題材寫小說、寫論文,但他們少有為自己發聲的機會。
幸虧,以上的描述只是概況、還有許多例外,也幸虧不是每個出版商都像朱總編這麼善良謹慎,所以我們還有吳爾芙、海明威、芥川龍之介、邱妙津,我們也還有舒曼、拉赫曼尼諾夫、梵谷、孟克、尼金斯基…
不只精神病患少有發聲機會,性侵受害者、家暴受害者更是如此:不敢發聲、發聲了也沒人願意聽。類似的狀況也發生在受殖者身上,比林奕含早一兩輩的台灣人/文學家尤為典型:不能以熟悉的日文寫作,以母語交談要掛狗牌;好不容易熟悉了華語寫作,才發現報社出版社文學獎都被中華殖民者控制,要出版想得獎或只是要升學,就必須投合當權者品味──要描寫從沒看見過的長江黃河、或是從沒感受到的國仇家恨…這不只影響了一代文學創作者的成名機會,更斷喪了好幾代民眾對文學的興趣、以及對自身語言文化的信心;而受殖者中的女性尤其沒有機會發聲(註三)。從這觀點來看:林奕含及其筆下的女性角色,正代表了以上各類被剝奪聲音的失語者,而本書的出版則讓失語者得以發聲。
不少人指出林的作品仍有進步的空間,這是事實,但許多暢銷書也不比這部小說更好。而且,基於「喚起對社會問題的注意」「讓失語者發聲」…等理由,這作品仍值得出版。再者,如果作品不差、卻還有進步空間,「讓它更好」正是出版社編輯能發揮的功能;關於此,編輯張蘊方作了最好的示範,她建議加上的結尾「大樓裡圓桌聚餐」真是畫龍點睛的神來之筆。
誰殺了林奕含?誰害了朱亞君?
英國王妃黛安娜之死至今仍撲朔迷離,有十多種陰謀論傳說。威廉王子也不相信其母死於意外,他暗中找來前情報員協助,誓要將兇手繩之於法。──網路媒體、不知原始出處
根據過去研究(註四),出書受挫或成名曝光,雖然都會造成壓力:但究其程度,卻都是今天不碰到、今年也一定會碰到(壓力程度相當的事件),很難說是造成林奕含自殺的決定性因素。另一方面,林試圖將狼師繩之以法、或是避免有更多的受害者,其努力卻少有進展,在網路述說經驗卻遭到言語霸凌(註五)……這些挫折與傷害(或許還有其他)很可能是更重要的自殺近因。考慮到每個人都隨時可能因故離世,或許應該說:正是小說的出版,讓林短暫的悲劇人生有了更深遠的意義。
正如寶瓶和游擊都無意傷害林奕含,「報導者」也無意傷害朱總編。但是,寶瓶和游擊、乃至報導者,在這段時間內都承受了兇手的罵名,何以如此?
無論是黛安娜或是林奕含,年輕美好的生命殞落,總是讓人哀嘆不捨,也往往伴隨著自責與憤怒──氣憤社會居然讓天使折翼、責怪自己竟無能阻止悲劇發生。而憤怒的情緒需要出口,自責的人們需要救贖的行動。於是人們肉搜邪惡的補教名師、並給予懲罰。
然而陳星至今未遭法律制裁,人們餘怒未消;只要有另一個疑兇出現,正義之火隨時可被點燃。所以,朱總編的擔心「今天不死,明天就被網路霸凌」並非無稽。然而,當朱自殺未遂的消息見報,熊熊烈火就燒向報導者(網路霸凌?)、一部份則燒向游擊文化──但此三者都有點無辜。
筆者認為:要讓不捨或憤怒成為正面的力量、而不是造成更多的傷害,就必須少追究個人(尤其非惡意的非當權者)、多考慮結構性因素。例如:已經在處理的補教業實名制、通姦罪修法,林奕含在作品中提到的升學主義、性別壓迫、性壓抑的文化與教育、乃至台灣的被殖民處境,還有朱總編提到的出版業現實、病患的社會支持。
當不公義的財富分配得以改善,勞工也能像軍公教一樣,不必為子女教育和退休生計擔憂,人們就可以有多餘的時間金錢心力、用以買書看書,出版事業就不必那麼辛苦地做促銷。當低學歷者不會被輕視,也能找到勞動條件符合人性的工作,人們就不必盲目追求學歷,升學主義才能改善(重點從來就不在升學制度),中學生就不必成天泡補習班、也不會太苦悶而讓狼師有機可趁。
當族群/性別間的不平等待遇能被修正、被賤斥的語言文化性別能重獲尊重,人們就可以活得更有自信、敢於反抗當權者的壓迫(包括權勢性交)。當國家預算有更合理的分配,更多的資源被用來照顧人們的身心健康,朱總編擔心的「是否有可以承接她情緒的人」就不會是大問題(註六)。
或許有讀者會問:那些嚴重傷害林奕含的網路霸凌呢?難道也是結構性問題嗎?筆者的回答會是:如果上述問題能獲得改善,進而打造「人能活得更像人」的新國家;在其中,每個個體都能得到體制權力的尊重,那麼他們就更可能尊重其他的生命。
在聽完漢娜留下的錄音帶、並將之寄出後,克雷決定:要更關心周遭需要關心的人。──電視影集〈漢娜的遺言〉Vol.13
備註:
註一:Ptt有依時序整理的事件懶人包(連結、連結);雖然對朱不友善,但並未遺漏對朱有利的事件;另有兩篇精彩評論,來自李旭峰的臉書(連結、連結)。此外,文章引用「漢娜的遺言」中的片段,是因為有「遺言發生作用→周遭人等被檢驗」的類似狀況,並非影射朱總編有過錯。
註二:精神病患(psychotic)和精神疾病患者(psychiatric patients)是不一樣的概念,前者專指的是現實感欠佳的嚴重病患、後者範圍較廣;林奕含似乎不屬於前者。但是,社會大眾對這兩個詞並未區分、常有概念混淆的情形,而兩者也常受到相類似的待遇,所以筆者在正文中不作區分,也不討論社會建構論。
註三:林奕含在書中曾提及台灣的被殖民處境。管仁健先生為這次風波寫了幾篇評論(連結、連結),也都提到了台灣的殖民結構和林奕含的受殖者位置~但管先生沒有用「殖民」這個詞。
註四:可參考「生活壓力事件量表」(連結),該表對許多事件給予分數,以便評估當事人所遭逢的壓力程度;該量表雖有實證研究支持,但仍需考慮每個個體可能有不同感受。此外,該量表形成於網路時代之前,所以並沒有將「網路霸凌」列入。
註五:據林奕含所言:當她匿名談論被誘姦的經驗時,有人嘲笑她「鮑鮑換包包」「還不是被騎得很爽」;當她談到精神疾病影響學業和生活功能,有人嘲笑她「公主病發作」。類似的嘲諷,在林死後仍經常出現在網路上。
註六:關於國家預算與醫療資源,可參見拙作「真是病家和立委造成醫療崩壞嗎?」(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