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大選過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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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魯伊莎在民聯黨團辦公室等待我們,與其說是辦公室,不如說是反對黨的休息室,這裡兼具交誼、辦公、會議的功能。

議員們坐在沙發上休息或交談,會議室的大圓桌上,幕僚們捧著電腦各自工作。他們像是遊牧民族,帶著電腦隨時準備移動,「習慣了,」安華所屬的人民公正黨辦公室主任王維興無奈的笑說。

我幾乎第一時間就被努魯伊莎迷住。眼前這位剛連任吉隆坡班底谷區的國會議員,年輕、美麗、纖細、全心投入工作。在我準備的空檔,她已飛快和幕僚確認完幾個數字,再交待幾件事情。你其實看不出她已是一位母親,有一雙可愛的兒女,努力在忙碌的政治工作與家庭取得平衡,這對身為穆斯林的馬來女性來說並不容易。

努魯伊莎說著一口優雅的英文,我想起youtube上看到她在競選時用馬來文對群眾演講,她的表達抑揚頓挫很具魅力,「努魯的語言還是比較菁英,但她父親安華可以很草根。」王維興跟我說。

安華聽古典樂、看西方戲劇,即便年輕時是激進的伊斯蘭青年,堅定的馬來民族主義者,卻有深厚的西方文化素養,和西方關係良好。努魯伊莎則是年輕馬來精英的典型,從小受英語教育,在馬來西亞完成大學學位,後來到美國Johns Hopkins 大學拿到國際關係碩士。她和父親一樣,是西方媒體的寵兒,身為一名女性議員,她非常關注女性課題,對宗教態度開明,有良好聲望。

我們先從現實政治聊起,我問她怎麼看這次大選,雖然我更有興趣15年前她父親被捕時,掀動整個馬來西亞社會的大時代歷史。

「我依然覺得,民聯贏得了51%的選票是值得慶祝的。執政黨得到47%的選票卻依舊執政,我們的選舉制度需要改革。」努魯伊莎柔美的粉色雪紡頭巾,沒有稀釋她語調的堅毅,「重點是,我們下一步要作什麼?」

是的,下一步要作什麼?這是所有人的問號。505大選,馬來西亞人期待一場徹底、暢快淋漓的扭轉性變革沒有發生,508在Kelana Jaya體育場聚集了10萬人穿著黑衣抗議選舉不公。經過了一個多月的騷動,我七月初來到吉隆坡時,6月22日位於馬莫草場,5千人的黑衣集會(Blackout)剛結束不久,這是505後,馬來西亞社會餘波盪漾的最後一場集會。

6月24日新國會宣布就職,對一個內閣制國家而言,國會如期運作象徵著選舉結果的最後確認:一切塵埃底定,又一個五年展開。高潮落幕,人們的亢奮必然消退,縱使心有不甘,也得回歸日常,步入正軌。

人們開始失落,瀰漫著茫然的無力感,「在野黨沒有明確方向,」在檳城的一次拜訪,檳城研究院研究員,政治學者黃進發跟我說他的失望。

黑衣集會將人們的挫敗情緒作了最後的宣洩,後505的研討會一場接一場。2008年大選告捷後,5年來連續幾場大型動員的集會,讓公民社會一直處於亢奮,卻無法畢其功於一役。人們擔心經過15年醞釀,民氣幾乎用盡,這次華社動員推翻不了堅實的體制,卻引發了保守馬來人的危機意識。巫統操作族群分化的論調再啟,公民社會還能如何向前?

我在國會感受到的,是一種如常的運作秩序。有傳言弱勢首相納吉,私下邀集安華組聯合政府,但表面上政治攻防依舊激烈。議員們在第一次開議的兩周會期裡,每天在國會辯論。

和台灣在野黨立委不同,馬來西亞反對黨議員提的法案和議案永遠不見天日,因為不會被排入議程。他們工作就是辯論、投票、蓋章,就議題對媒體發言,作政治攻防。公正黨副主席蔡添強也跟我承認,在野黨議員這個角色,有時庸常得令人沮喪。

無法執政就無法推展改革,不具國會多數,監督功能形同虛設,這是民主的遊戲規則中,最弔詭的在野黨困境(然而執政了就能徹底改革嗎?台灣對此有深刻的挫敗經驗)。於是體制外的能量,才能真正對執政黨形成壓力,我看到現在馬來西亞的主戰場在街頭,不在殿堂。

但努魯伊莎不完全認同這個看法,「我們好像只能蓋章、微笑,但別忘了民主不是只有五年一度的選舉,而是整個過程,在野黨的工作是確保人民的聲音被聽到,確保官方負起責任。體制內的努力還是重要的,是分工不同。」

她緊接著補充:「馬來西亞是溫和、節制的伊斯蘭社會,和阿拉伯之春不同,我們的群眾運動是有計畫的,吸引到很多中產階級願意支持選舉改革,馬來西亞有自己的脈絡,」她強調:「我們非常重視選舉式民主,仍然在尋找體制可接受、法律允許的改革方式。」

我突然意識到,我的問題觸碰了努魯伊莎的敏感。她澄清的背後,是911後世人對穆斯林等同恐怖暴力的聯想,而近日埃及的血腥鎮壓更加深這個印象,即便我本無此意。

另一方面我也看到她屬於政治的性格。她出身政治世家,原本是個工程師,後來到美國Johns Hopkins大學念國際關係,她相信理性、秩序的體制內改革,即便和社運組織的關係良好,卻不需要從街頭獲得能量。

「但人們告訴我妳是烈火莫熄公主,妳經驗過群眾的力量,妳知道那意味著什麼。」我反問。

1998年父親被捕入獄時, 18歲還涉世未深的努魯伊沙走進群眾為父親辯護,向鄰國菲律賓、印尼總統,以及國際組織求援,「烈火莫熄公主」是馬來西亞人對她的暱稱。

 
「當時的確是非常激情的年代,」努魯伊莎對我回憶時眨著美麗的長睫毛,「這對選舉來說,是非常有力量的,98年擁有激情的一切元素。」努魯的平靜像一潭深淵,彷彿她洞悉激情的能量,不為它迷惑。

 

15年前,1998年9月2日,時任副首相及財政部長的安華,因為97年金融海嘯後對經濟政策的看法與首相馬哈迪有重大分歧,同時伴隨著東南亞各國政權更迭,安華欲推翻馬哈迪的風聲不斷,馬哈迪決定先發制人,以涉嫌泄露國家機密、貪汙和雞姦醜聞等10項罪名將安華革職,隔天巫統也開除安華的署理主席職(署理主席等同副主席)和黨籍,在馬來西亞社會造成極大震撼,是馬來西亞的九月政爭。

馬哈迪利用國家機器對安華發動的攻勢,尤其是雞姦的指控,對這個以穆斯林為多數(馬國憲法規定馬來人生而為穆斯林),溫和的伊斯蘭社會而言,鬥爭手法太過粗暴。縱使安華後來因貪汙等4項瀆職被判刑6年(雞姦案本被判刑9年,後經上訴後無罪),依舊博得廣大同情。

這位自馬來西亞獨立以來執政最久,影響最深遠,人稱馬哈迪醫生的強人首相,低估了這場政爭的後座力和安華的影響力。9月2日安華被罷黜後,他的支持者蜂擁上街,吉隆坡街頭掀起當時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群眾運動,安華在一場場全國巡迴的演講會上,用充滿魅力的演說,揭發馬哈迪的貪污、裙帶和朋黨主義,為自己辯護。

9月20日,5萬人聚集在吉隆坡的獨立廣場,聽著安華慷慨激昂的演說,那是振奮人心的時刻。這些多半自發上街、並非被政治動員的人群,讓馬哈迪大為震撼。當晚,安華在家中被蒙面的特種部隊以《內安法令》逮捕,幾天後他再度出現在人們視線時,帶著瘀青的黑眼圈。

「他當時在拘禁時被警察總長狠狠毆打,整個國家都很震驚,」15年來努魯伊莎肯定談過無數次父親的遭遇,已經不帶情緒。這個著名的黑眼圈事件,也是後來蔡明亮電影「黑眼圈」的重要隱喻,這部片在馬來西亞被禁。

這場政治風暴,事實上逃不出世界體系、區域政經結構的相互影響。1997年金融海嘯,東南亞國家經濟重創,1998年,印尼人不滿束手無策的蘇哈托政府,而掀起的「Reformasi運動」(馬來文「改革」之意,中文譯為烈火莫熄),導致獨裁者蘇哈托於1998年5月21日倒台,是印尼民主化的關鍵一役。

馬哈迪執政的馬來西亞也岌岌可危。那年馬國經濟衰退7%,通貨膨脹上升5.3%,被罷黜後,安華挪用印尼的「Reformasi」口號,召喚出多年來對朋黨政治、貪腐環生、集權的巫統極度不滿的馬來人。當生活壓力溢出對政治高壓的容忍,巫統執政的正當性被大大削弱,也間接促成了2003年馬哈迪辭職的遠因。

安華的離開,也裂解了部分巫統勢力,安華的妻子旺阿茲莎代替獄中的丈夫從政,1999年4月4日成立公正黨,重整馬來西亞的政治版圖。

經過多年分合,2008年公正黨和過去兩大反對黨:伊斯蘭黨和民主行動黨組成「人民聯盟」,安華成為共主。也因為2008年大選大勝(12州拿下5州執政,以49%得票拿下82個席次,在國會否定國陣的2/3優勢席次),足以和執政陣營「國民陣線」分庭抗禮的兩線制政黨政治於是形成,這些都是1998年以前,馬來西亞人難以想像的。

許多人認為,1998年安華被革職所引發的「烈火莫熄」運動,是馬來西亞民主化的開端。烈火莫熄影響整個世代,就像一種印記,現在馬國無論是在社運、媒體或政治部門的青壯派,多是從烈火莫熄運動啟蒙,他們自詡為「烈火莫熄世代」,散落在各個領域為漫長的社會改革努力。

同屬烈火莫熄世代的莊迪澎認為,2008年大選是烈火莫熄十年的成果,而15年來公民社會的大小戰役,啟蒙了許多人的政治意識,公民社會開始萌芽,結結實實的改變了馬來西亞。

當然努魯伊莎是其中一份子,烈火莫熄改變了她的生命。父親入獄六年,過去從醫的母親踏入政壇,努魯伊莎也在2008年接受公正黨徵召參選國會議員,挑戰巫統在吉隆坡的重要選區班底谷,初聲試啼成功後,今年連任。目前是公正黨副主席的她,被認為是未來首相的熱門人選。

但她告訴我忙碌工作之虞,會時常想念孩子,我問她會不會後悔?

「從政是我自己的決定,我很少回頭看,」努魯伊莎望進我的眼睛。

我彷彿看到昔日遇到重大變故,卻必須強裝鎮定的烈火莫熄公主,她其實還有少女的純真,「當我經歷過這些,知道這個政府做了甚麼,又如何閉上眼,說我要一個平靜的生活?」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