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台灣的慢船】缺席的台灣戰爭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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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爆發的第一次世界大戰,至今年正好滿百年,而第二次世界大戰於1945年結束,至今也有69年,因此,無論是6月6日的諾曼地登陸、8月6日的廣島原爆、8月9日的長崎原爆,以及8月15日的二戰終戰日,明年都將屆滿70週年。在台灣,這叫作國際新聞;換句話說,也就是比較乏人關注的新聞。

每年6至8月的這些紀念日,我們總慣於看著歐美參戰國一再的悼念陣亡將士,強調一個世代的犧牲,拯救了包括我們在內的往後數個世代,看著日本民眾追思原爆中犧牲的亡者,一再呼喊「平和國家」的重要性,然後感覺這些事彷彿和我們全然無關。

然而事實真是如此嗎?太平洋戰爭期間,當時為日本殖民地的台灣,至少有二十萬餘人直接涉及太平洋戰爭,擔任志願兵或是軍屬、軍伕(非戰鬥人員),其中有三萬人以上陣亡。國民政府撤退至台灣後,亦有人被徵召至中國參與國共內戰,更有人被俘後穿上解放軍戰袍,再參與韓戰,與南韓和美軍作戰。

從1930至1950這約莫20年期間,台灣人曾穿過大日本帝國皇軍、國民政府軍和人民志願(解放)軍的軍服,足跡與英靈遍及朝鮮半島和橫跨菲律賓、印尼、新巴布亞紐幾內亞等東南亞國家的叢林與海洋,這些人之中,有漢人,也有原住民,許多人的屍骨和魂魄,從未安返台灣。

及至國民政府在台灣長期落腳,帶來了另一批不同的部隊和統治,也帶來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戰爭觀。日軍和共產黨都是敵人,曾轟炸台灣各地的美軍和盟軍成了友軍,而台灣人最重要的目標是「反攻大陸」,最應該刻印在腦海裡永遠不忘的,是盧溝橋事變、九一八事變和徐蚌會戰、古寧頭戰役這樣子的戰爭。

最後,台灣不分青紅皂白的移植「戰爭與和平」的概念,製造戰爭恐懼,導向兩岸必須和平,因此應該如何如何的結論。

很難相信的是,儘管二戰結束已近70年,各國政府至今仍在努力尋找當年將士屍骨。有人說,只有中華民國政府,會讓戰死國人的屍骨和英靈,被棄置於遙遠的國度而置之不理。所謂的榮民、烈士,無論是在史冊記載或是實際追思上,只有國共內戰而無其他。

遺骸是如此,對戰爭歷史的認知、對戰爭的了解和想像,更是如此。台灣應該要有一座國家級的戰爭紀念館,述說這塊土地上各種不同種族的人民,從力戰荷西到抵抗日本接收,從二戰到國共內戰,如何以志願或非志願的方式參戰、犧牲,收集所有陣亡者姓名和遺骨,以他們值得擁有的方式紀念他們。

這是為什麼台籍日本兵許昭榮(1928-2008),在為台籍日本兵權益奔走數十年之後,於2008年5月20日以最沈重而激烈的自焚方式結束生命,用生命來向政府進行最後一次抗議。

究竟,台灣人在數百年的歷史上,為誰、為何而戰?對戰爭的理解、想像又是什麼?一再的逃避戰爭和參戰的史實,不僅是對自己、對行將凋零的世代和未來世代的不負責任,也進一步造就出錯誤的教育,以及「二戰期間日軍轟炸台灣」這種荒天下之大謬的認知。

當我們看著歐美各國對戰爭的追思、反省和究責,自己仍若無其事的毫無反應,那代表著什麼?當我們為日本政府解除集團自衛權限制,到底是有助於維護台灣安全和利益,抑或是日本右翼軍國主義的復興而各自解讀;為日本在靖國神社供奉陣亡將士而大噴口水時,何曾照照鏡子,省思自己為那段戰爭過往作過什麼樣的省思?

戰爭的恐怖,當然是巨大而難以想像的,今日沒有人會愚蠢的鼓吹戰爭,但未曾與過去和解,就沒有走向未來的可能。台灣人始終未曾和歷史和解,戰爭,正是其中的一環。

多年以來我們有的,卻只有不同意識形態和史觀的人說著不同的故事:國民政府說著台灣人不了解的國共內戰,台灣人哀鳴著國民黨全然無法理解的悲歌。我們就這樣的將它們丟棄在歷史洪流之中,未曾記錄,未曾理會,甚至假裝沒有這段故事。和存在於台灣的許多事務和現象一樣,在缺乏脈絡的背景下,我們不是「已讀不回」式的不予處理,就是早已粗暴的作出結論。

唯有先將所有史實忠實的紀錄下來,認真的凝視它們,才有可能對已逝者作出一點小小的慰藉,同時為生者提供一幅完整、有脈絡的戰爭圖像,而非片段擷取可為意識形態和政權服務的歷史。沒有這個動作作為一連串後續行動的起點,那麼,不僅是明年二戰終戰70週年,往後每年6至8月的大大小小紀念日,都將是對一直缺席的台灣戰爭記憶的最佳反諷。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