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之後》:臺灣人的(非)日常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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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時常以為,與自身時空距離遙遠、或者非自身想像可及的人事物,很難、甚至不可能成為身邊的日常;人們也時常在飛來橫禍降臨、意外的驚喜如煙花般乍放時,忽然相信所謂的機率或不可能,卻又在時光的沖刷下將這樣的經歷一律貼上「世事無常」的標籤後擺入櫥櫃封藏。

二二八是臺灣這塊土地無可抹滅的一部份,卻在政治噤聲、殘暴整肅過後,被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視為過去突發的無常,不可談論(說了會出事)、也無須談論(好好賺錢生活就好幹嘛談政治),不可碰觸(太複雜了)、也無須碰觸(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經由數年來的政治社會運動、抗爭遊行、史料出土、書籍出版等,才發現過去的臺灣人也曾不顧一切力爭這樣的權利、過去就算只是活於自身的日常也會被扣上罪名、從過去的悲劇中留存下來的某部份人始終得繼續扮演受難者家屬的身分,無論他們在成為這個角色前生活得多麼像是日常的我們、在被賦予這個角色後多麼想回歸從前的安然日常。

這是人生的無常,還是人類的日常?

《1947之後:二二八(非)日常備忘錄》是一本透過受難者親屬、朋友、旁觀者視角,含括臺灣不同地區、族群(本省與外省)、性別(女性受難者家屬)、職業身分(望族、畫家、農夫、學生等等)生命故事的書,現今的人們仍可能具備以上各種視角和立足點,就像好幾代以前的人們同樣過著食衣住行的日子,七十多年來的距離經常是我們自己想像得太遠。並且讓讀者體悟,並非只有發生於同個時代的「非常樣態」(不同地區發生的天災人禍)可能在我們身處之地重演或改編上演,過往時代那些被我們視為「非日常」的日常亦可能仍深深影響著我們生活的日常,或者正蠢蠢欲動。

你也看見那道牆了嗎

書中〈牆裡的青年〉以引人注目的切入點──自囚於牆,擄獲讀者的思緒隨之反覆穿牆出入、盤旋於思想有罪與無罪之間並吐絲成繭,然而作者在末尾沒有斬釘截鐵地敲下肯定句式的判決,而是留給讀者自己去用逐漸清明的思緒劈繭而出。二二八之後的臺灣人像是被施儒珍用後半生演繹預告,因二二八事件而在思想、言論、記憶方面「不良於行」,往後的日子裡卻因被迫囚於一條條法令、監控、舉報等構築成的牆之內,反而使不良於行似乎沒那麼刺眼,甚至在年復一年的囚禁後習以為常,於是臺灣人習慣忘卻政府推行的思想觀念以外的選擇、習慣忘卻身為人民所擁有的思辨與批判政治的能力及權利、習慣忘卻曾經歷過或見證過的壓迫和悲劇、習慣忘卻看見眼前的牆。只不過在牆外修補、潤飾牆面的不是支持你的親友,而是黨國體制,告訴你待在裡頭就會很安全。

與施儒珍不同的是,我們不是孤身一人。當牆內逐漸睜開一雙雙熾熱發光的眼,我們讀著從角落拾起的過往、從牆縫細聽外頭甚至是世界的政經變化,憑藉著眨眼閃爍的信號以及低語在牆面內的折射,其實正漸漸匯聚破牆而出的力量。這裡用音符敲破一塊磚、那裡用字句裂開一道縫,多年來檔案的公開與梳整、史料的爬梳與研究,進而以講座、工作坊、文字轉譯等方式,將力量滲入更多臺灣人民的心,如今的課題,是繼續讓傷痛被共感、真相被理解、進而奮力扭轉臺灣人自身的命運,集結愈加龐大的、推倒巨牆的聲浪。

儘管扭轉命運這件事,談何容易。

聽,FM2.28電台說的故事

此時欲打破忘卻的習慣,極其重要的一點是我們如何努力憶起、如何讓接下來一代代生活在臺灣島上的人們習慣於血脈裡流淌著歷史記憶。在這本書中唯一以「物質」為主角的〈電波在二二八說的故事〉,穿梭於二戰末日本政府對仍是殖民地的臺灣播送的掩蓋戰爭情勢廣播、開羅會議關於臺灣戰後命運的決策消息、二二八事件透過廣播蔓延全島以及官民運用廣播發聲甚至調度軍隊、情報人員和機關不為人知的密報往來,透過電報與廣播剖析事件前因、背後潛因令人耳目一新,同時更深刻理解二二八並非表象所能照映完整的,還有許多如電波般看不見、摸不著的因素交互作用著。

轉身面向過去的時空,也會發現不少從數十年前傳來、被忽視已久的電波訊號,例如前人將事件局部刻入詩句、將鮮血化為畫布上的油彩等,然而就像此篇文章所言──隱匿的電波必須通過發報器和接收器才能現形,我們該如何依據歷史記憶保存方式的不同調整適當的接收頻率、該如何破譯前人的加密並轉譯成近幾代臺灣人能夠清楚接收的訊息,是個有待我們努力的難題。

《天橋上的魔術師》中寫道:「故事是黏土,是從記憶不在的地方長出來的,故事聽完一個就該換下一個,而且故事會決定說故事的人該如何說它們。記憶只要注意儲存的形式就行了,它們不需要被說出來。只有記憶聯合了失憶的部分,變身為故事才值得一說。」《1947之後》即是試圖擔任轉譯角色、承擔起「說故事」重任的書,有別於「拾藏:臺灣文學物語」以非虛構寫作的方式轉譯臺灣文學藏品的故事,這本書以非虛構筆法將那些令人望之卻步的檔案史料、口述史、學術研究成果中,所包裹的曾被忘記、仍被忘記的種種,轉譯成與臺灣歷史記憶緊緊交織的生命故事,儘管此書仍有尚未涵括的群體或面向,如原住民、客家族群,但如同此書作者們所說的:這個共寫行動只是一個開端,一個將二二八及其後的故事大隊接力傳遞下去的輸送帶前端,至於如何使輸送帶維持運轉、延伸得更遠更廣,接下來就是接收到轉譯故事的我們的事了。

從「被」忘錄走向「備」忘錄

當檔案史料、口述史、學術研究成果這些「被忘錄」能夠逐漸在臺灣人努力回復記憶、因此持續作出改變後,蛻變為各種形式的「備忘錄」,除了期待能有更多人接觸到這些備忘錄而與這塊土地的心跳同步、產生共鳴,亦提醒著我們,別半途而廢使得「備忘錄」再度消融成「被忘錄」,諸如課綱的變革也可以是轉化為備忘錄的轉捩點,共生音樂節期許透過各式倡議讓大眾從深入理解臺灣歷史、轉型正義而逐步走向臺灣這座島嶼的「共生」,也是一種嘗試從被忘錄走向備忘錄的過程。

1947之後,不只是被書寫的「他們」,還包含現下的「我們」。一切都尚未結束,還有許多前人竭盡全力留給我們的筆觸凹痕,等待我們發現、塗抹出來,並且接續在名為「臺灣」的日曆本上,用足以透紙背之力留下更多故事的線索。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