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撰稿人。喜歡看電影,也喜歡聊性別。
書名: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
作者:巴代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0/06/01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471087
前言
我們穿過了先前走過的幾戶人家,繼續往裡走些,更裡面的村子還有些住戶留下來。一見到我們出現,有些老人家都上來求饒,說這幾天好些單位輪流來翻箱倒櫃找吃的,他們已經被剝了幾層皮,求我們饒了他們。我心裡覺得難過,倒不是因為飢餓又找不到食物,而是我腦海又浮現出一九四五年七、八月間,日軍端著槍到村子裡,挨家挨戶搜刮、翻箱倒櫃的找穀糧,沒想到才兩年不到,此時我卻成為這樣的一群人之一,把過去所受的苦難,以同樣的方式加諸在另一群苦難的人身上(巴代,2010:238)。
認同,是主體透過與自身所處物質環境的互動,尋找自我特質與歸屬感的進行式。作為自己日常生活的主體,認同是自我發聲的第一步;對筆者而言,無論是性別、性傾向、階級、族群、家庭都深深影響著自己現在的模樣、價值觀、關係感受。選擇《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下稱《走過》)作為推薦書籍,因為筆者從巴代筆下,看見一位卑南族作者透過書寫的方式爭奪話語權,將同樣身處族群、階級等邊緣處境,近乎被強勢漢文化抹去軌跡之前人生命經驗,留下一段小人物的主體歷史,筆者認為這樣的書寫是一種對於無語個體之培力過程,對此有所共鳴,因此想分享給更多閱聽者。
筆者認為,台灣自日治時期以來,又歷經國民政府統治,此段大時代下的小人物故事,隨著歷史洪流沖刷四散,《走過》作者巴代使用台東大巴六九村同鄉前輩曲納詩之第一人稱視角,透過文字訴說故事主角自十來歲起,歷經日治、國民政府統治、與國民軍隊遷徙到中國後在共產黨執政下之生活,帶領筆者看見身處動亂時期的台灣,作為一位社會底層、台籍原住民年輕男性,在戰爭中流離遷徙,產生矛盾與衝突之多重身分/認同,以及主體如何展現抵抗之能動性,此亦屬筆者嘗試藉由本文傳達與反思之處。
多重殖民的台灣歷史
1945年日本戰敗,結束長達50多年在台統治,將政權移轉給中華民國政府;而同一時期,自1945至1950年間,亦為國共戰爭在中國如火如荼開打之際。然而,無論何種政權統治,作為一位社會底層、台籍原住民年輕男性,身上始終印刻著被殖民者、非與統治者同族裔之記號,生逢此動亂時期的台灣,命運將《走過》主人翁推往「做兵」的道路。曲納詩非自願的遠離家鄉,隨著漂泊的自己不斷更替的姓名,一生共有過四個名字;名字,代表的是主體對內的自我認同、對外的自我宣示,是一種貼近個人認同與表徵的核心。
曲納詩每個名字背後連結的認同,都扣連一段被殖民的台灣歷史,包含出生時起由父母所命之卑南族名「卡沙一」、日本治台時期取的名字「屈納詩」、隨著國民軍隊到中國而被解放軍俘虜後改名為「曲納詩」、離鄉49年後被中華民國政府自動更名為「陳清山」。筆者認為,非自願往中國打仗而成為俘虜後,自願加入解放軍所改之名「曲納詩」,最能夠代表主角在大時代下的混雜認同與抵抗被時代潮流沖刷之能動性,因此本文以加入共產黨解放軍後改名之「曲納詩」作為對於《走過》主角之稱呼。
在多數台灣人的想像中,「老兵」通常與眷村、外省籍、國民黨有所連結,此與1945年日軍戰敗撤退、隨之而來國民軍進駐台灣的這段特殊歷史情境有關。相對地,較少人思量到與來台之中國籍老兵一樣,因生長於二戰、國共戰爭時期的台灣少年仔,也因為做兵而成為流離於彼岸的另一群老兵,倖存的他們如何在動盪時局下,漸進完成帶有混雜色彩之自我認同,由內而外長出力量,抵抗如荊棘般交錯壓迫在身上之權力結構,展現主體能動性,此為本文欲探究討論的重心。
流離主體與混雜認同
曲納詩,在日治時期末,年僅15歲被強制編入高砂義勇隊送往南洋作戰成了日籍志願軍;17歲時被以一個月2000元的名義欺騙加入國民軍送往中國打國共戰爭;19歲在被共軍突圍時成為俘虜後又加入解放軍行列。身為戰爭中隨波飄盪的主體,誠如英國文化研究學者吉洛爾(Paul Gilroy)所說,當人們被強迫的離開生長之地、不情願的遷徙、承受著暴力威脅而流亡時,個體記憶和自我認同在離散過程呈現是混雜的、動態的(羅世宏主譯,2010:280)。
整理衝突矛盾的自我認同,也不會成為單一顏色的完整圓,反倒比較趨近於染布色彩的混合物;攪拌原已是混雜內涵之文化,二次、三次、四次、多次再加調和,這是本文對於生長在多重殖民台灣歷史下,小人物因生命經驗形成混雜認同之理解。這樣的複雜認同,可以曲納詩在國民軍隊中聽聞中國籍士兵談論家鄉時,產生的共鳴來窺知一二(巴代,2010:180):
幾位大陸兵在開往東北的甲板船上耳語著。
「俺看,最好就在青島下船好了。」
「青島?你家啊?」
「嘿嘿,不是,不過近了,總是嗅的到一些家鄉泥土味啊!」
「想得美哩,我看,乾脆就叫老鄉們在青島港口列隊喊口號,敲鑼打鼓歡 迎你回家好了,瞧你高興的。」
「哀,俺也只是隨口說說罷了,其實家裡人早不知散到哪裡去。他奶奶的, 連年戰爭的,俺這些拉伕當兵的,還能有幾個叫得出家人的去向阿,不過是個心願,活著一口氣的時候,能再踩故鄉的土地就心願已足了。」
他的話突然引起我心裡一陣酸,不,是大夥的一陣苦,現場氣氛直轉急下,立刻都安靜了。
曲納詩對於自己與他者之間的區分以及我類認同,是從戰爭中個人實際做兵經驗慢慢長出來的。包含在亂世中被迫離家,一開始以替家裡掙點錢來做工的心態,結果分文未拿回家鄉,亦無從得知親人生活是否過得無虞;被欺騙的情況下加入國民軍隊,來到舉目無親的環境,面對軍中壁壘分明的階級制度和長官待人如狗的嚴厲管教,年少的自我在逃跑的欲望與被懲處至死的恐懼中來回掙扎;幾經波折後加入中國共產黨解放軍,與「回家」、「返鄉」的初衷離得更為遙遠之際,無奈也認命地在與台灣相隔一條海峽的對岸「落地生根」等來回拉扯的撕裂情感中看見自我、定位自己。
後殖民主義與主體能動性
後殖民主義以交織於各結構下之主體位置為觀察視角,將重心聚焦在主體形成認同之過程,與他者相互依存、打結扭曲之互動關係上面,並倚重傅柯對於話語與權力之論述,批判殖民主義從大一統國族、民族主義、殖民者視角詮釋之歷史(汪民安,2015:311),站在殖民歷史中被壓迫的主體位置,重新談被殖民者之微觀歷史。複雜的時局裡,主體看似被時代巨輪追趕似地、戰戰兢兢活著,卻仍在生命的路徑上留下了屬於自己走過的痕跡,選擇了對於當下最有利自己生存的道路,以曲納詩在國民軍與解放軍對峙後成為俘虜後做出的「選擇」為例,說明其於時代下之能動性展現:
我積極主動提起希望留在解放軍,理由除了眼下我根本沒有回台灣的可能,人生地不熟地,一個人舉目無親的在大陸漂泊,除了跟著繼續當兵,也期盼自己能尊嚴的活著等待戰爭完全結束。而這樣的重新選擇,我希望能留在一個可以把我當成戰友同袍、能把我當成真正是自己人的陣營(巴代,2010:288)。
主體藉由自我行動來認識自己、面對選擇的存在經驗即為能動性(羅世宏主譯,2010:257)。本文認為,能動性是透過社會建構而生,並非完全不受任何干擾/影響的自由行為。對於被迫從台灣輾轉遷徙至中國做兵的曲納詩而言,在國民軍隊中經驗逃與不逃的掙扎、在解放軍中面對走與留的抉擇,主體一次又一次地為自己的人生勾起選項,看似在歷史的洪流中載浮載陳地隨波逐流,卻也在每次的決定中刻劃屬於自己的獨特跡痕,帶領著主角成為「曲納詩」。
結論
筆者認為,一個人如何呈現自我,與他/她經歷何種社會化過程息息相關,不同的主體可能會在同一時間點,選擇相異的狀態表達認同,因此為每個主體身上存在相異的能動性。對於因戰爭而流離遷徙的主體而言,其身上帶有複數且可能相互衝突的身分,倘若將民族主義、國家認同這種大帽子扣在頭上,顯得既沉重又不合適。與殖民時期大論述不同的是,《走過》一書站在「大」時代下生活的「小」主體立場發聲,以實際生活經驗的小敘事作為拼湊這時代歷史之磚瓦,透過主體內在認同與外在環境的交流互動,從內至外、由下而上堆疊整合。
本文選擇透過《走過》一書主角曲納詩的認同,作為探討主體混雜認同與能動性之依據,基於每一個非單一性質的類別,如國籍、族群、階級、性別,再與其他不同分類接觸時,所有的文化內涵像傾倒的水彩般揉雜一團,不純的內容與不斷變化的邊界交融出主角對自己於時代中的定位。經由閱讀本書,筆者看見一種「期待可能性」,對於複雜認同帶來的情緒波折得以使用前人累積的經驗與整理的學術語言梳理,縱使這樣的語言工具不可能完全表達生命經驗於盡致,但若將之作為自我培力與整合過程中的一項有力工具,卻也使筆者看見在混亂以外的可能性及生命張力。因此,筆者想藉由本文,重新整理自己在書中主角曲納詩身上獲得共鳴的歷程,同時也是梳理自我認同的過程;如果有可能,也想藉由分享給生命中有似曾相識經驗的其他讀者,一份思考力量與閱讀感動。
參考文獻
巴代(2010)。《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台北縣中和市:印刻文學。
汪民安(主編)(2015)。《文化研究關鍵詞》。台北市:麥田,城邦面。
羅世宏(主譯)(2010)。Chris Barker著。《文化研究:理論與實踐》。台北市:五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