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近代東亞動盪歷史中的異鄉人(中)

友善列印版本

被製作的滿洲國家

「日本這個國家並未舉辦滿洲國的葬禮,就像偷吃東西後,卻又抹乾嘴巴般裝作不知道。這根本是對歷史及理性的背信行為。……滿洲國究竟是什麼?日本人總有一天必須回答這個問題。」 (註五)

從《這才是真實的滿洲史》,我們已經知道近代滿洲歷史並不只是「日本侵略中國跳板」,接著由山室信一《滿洲國的實相與幻象》敘述滿洲國的成立與破滅,更能明白1920年代至50年代滿洲國建立前後,滿洲人、漢人、日本人、蒙古人等在滿洲地區互動之複雜歷史。

過去提到滿洲國大多只想到「親日政權」、「溥儀復辟」,這是在「中國=漢人政權」的本位主義下,批判日本入侵、滿洲人建立政權的既定印象。山室寫作《滿洲國的實相與幻象》一書,指出滿洲國並不是單憑「日本意圖侵略中國」就能建立的。作者以希臘神話怪物奇美拉比喻滿洲國建國相關的關東軍(獅頭)、天皇制國家(羊身)、中國皇帝或近代中國(蛇尾)三股力量,從滿洲國建立背景、建國理念與政務推行、最後覆滅的過程,探究它做為一個「國家」或「帝國」的複雜本質,以及其與現今歷史的息息相關。

整體而言,滿洲國是在日本帝國抱持「與英美俄等國家終需一戰」之覺悟下,試圖在亞洲圈內建立最終決戰力量的一環。一方面,日本透過殖民地臺灣為南進基地前進南洋;另一方面,在1910年代收納朝鮮為殖民地的同時,也將活動範圍擴大到滿洲地區、中國華北地區,從而與蘇俄、中國時有衝突。對日本而言,滿洲(另外還有蒙古)不僅是勢力深入中國的根據地,其廣大農地(面積130萬平方公里)與豐富礦藏也是日本抒解農村過剩人口、確保國防軍事資源的要地(頁25-30)。對於如何應對滿洲,日本帝國內部也有許多不同意見,並非鐵板一塊。隨著南滿鐵路防衛而駐紮的關東軍,考量到蘇俄軍事威脅,對於佔領滿洲最為積極;日本本國有中央政府與陸軍軍方各執己見,總體上是考慮外交而偏向反對佔領,這使得關東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選擇推動建立滿洲國(頁64);日本殖民地朝鮮因為地勢接近而關注滿洲動向,臺灣則相較遙遠、視滿洲為發展新天地。

滿洲本地方面,也有許多人群在此匯集,各有打算。首先是試圖恢復滿洲政權的溥儀及前清遺民一派,其次亦有當地地主為了「保境安民」而選擇和關東軍合作、藉以驅逐軍閥(頁88-89),再者還有被日本逼出滿洲而聯合中國的蘇聯暗中活動。滿洲的人群複雜,來自於所處地區之特殊。如前所述,滿洲地處朝鮮、蘇俄、中國交界,在清帝國時期是封禁的龍興之地,到了民國建立則成為漢人開墾地區,也因為歷史意義而被滿洲人及前清遺民視為老家。相較於上述山室信一的研究告訴我們日本帝國對滿洲國的看法,臺灣學者林志宏在探討民初清遺民活動的論著《民國乃敵國也:政治文化下轉型下的清遺民》中則從滿洲本地角度描述當地人群各自的打算。林志宏指出,由清帝國到中國民國的政權轉讓尚稱和平,卻也是一場「不完全革命」,帝制政權轉為共和政體也並沒有完全抹滅社會傳統價值,君臣概念有支持者亦有反對者,社會上也還在慢慢習慣從「臣民」轉為「國民」的變化。 (註六)滿洲國的出現,則可說是中國此般內部政治認同分裂表面化之反映,既有滿人試圖恢復祖國、躲避追殺,也有漢人抱持舊國文化認同、遺民心態,同時又對是否重建滿洲政權有所疑懼。同時,滿洲的人們也共同面對共產主義「赤化」風潮、軍閥征戰,而猶疑於是否藉助日本「道義協助」保護鄉土。 (註七)

滿洲國在建立背景下已然有上述各種人群的不同盤算,從而影響其建國本質。滿洲國的建立概念是「為抵抗軍閥霸道暴政,日本提供道義協助,建立一五族協和的王道樂土」。在「王道vs.霸道」的對比下,首先就排除了「王朝復辟」的不佳觀感,又要凸顯與國民黨專政的差異,但事實上所採取的共和政體和中華民國既異質又同質、無法完全切離。例如「五族協和」的理念類似於中華民國的「五族共和」(頁119-131)。1934年溥儀稱帝後,滿洲國的本質從共和轉為帝制,仿效對象也從中華民國偏向日本帝國。為了避免「清帝國復辟」的不好印象、保持日本的影響力,滿洲帝國的憲法、皇室儀禮等皆以日本天皇制為依歸。不過溥儀並沒有複製日本天皇般的崇高地位,毋寧只是將滿洲國臣屬於日本帝國的事實明朗化。在外人看來,滿洲帝國不過是缺乏帝國要素憲法、宮殿、皇族之「三無國家」(頁211-223)。

滿洲國的實際政務運作,以四個關鍵「日滿定位」、「日滿比例」、「總務廳中心主義」、「內面指導」為原則。也就是在日本指導滿洲國政務的前提下,從中央到地方科長以上官職均設日系、滿系(日本人以外的中國人、滿人、蒙古人等)兩職位,人數按日滿比例設定。首長由中國人擔綱,實際決策的卻是擔任次長之日本人,藉以迴避「傀儡國家」的指責。不過,滿洲國最高行政單位國務院總務廳以日系官員佔八成以上,並且關東軍掌握內部指導權,以遂行日本統治意志(頁162-173)。滿洲國政務幾乎完全由日本官僚策劃推動,加以沒有實質的議會牽制,行政官員推行政策比日本本國順遂、能做大膽嘗試,致使滿洲國政治幾乎成為日本日本官僚、軍隊之「實驗室」。例如滿洲國產業開發隨日本需求而有提供食糧、重工業投資等階段重點,行政官員需要負責策劃到推行的大小事務、行政歷練較本國豐富,二戰後擔任內閣總理大臣的岸信介等日本許多重要官員即有滿洲經驗。(頁242-259)

綜觀日本與滿洲國的關係,由上述看來,日本支持著滿洲國維持運作,同時滿洲國的土地、資源也支撐著日本國家存續,無怪乎日本在滿洲地區提倡「日滿和諧」、「日滿提攜」。不過,日本單方面提出這樣的理想,在滿洲國的實行情況又是另一回事。例如前述滿洲國政務推動幾乎全由日本官員掌控,中國人只是「樣版」,兩者之間亦有差別待遇——同樣職位的薪水,日系官員一職等有外地加給四成或特別津貼八成;人事權由日系官員掌控;滿洲國開發與建設資源以協助日本為優先。在此情況下,日系官員容易以優越感輕視其他民族,滿系官員也在日系官員打壓下心生怨懟,「日滿提攜」不啻是空談。(頁226-236)一般生活上,日滿差別待遇遍佈於食糧(白米飯vs.高梁飯)、電車車廂、企業薪資差距等面向。所謂的「民族和諧」,可說是服從於以日本為中心之單一價值(頁267-271)。國民統合上,最高精神象徵也非滿洲國皇帝溥儀、而是日本天皇,日語為滿洲國優先修習之第一國語、神道教為滿洲國國本(頁283-288)。

從最後結果來看,日本對滿洲國政治掌控,的確對日本帝國實行戰爭有所幫助。但是,「日本道義協助滿洲國建設王道樂土」之理想,隨著日本戰敗、滿洲國解體而煙消雲散。滿洲國曾經是號稱「單一民族」的日本 (註八)「史上首次之多民族複合國家」(頁64),卻在日本以自我為中心的強制同化、單方面灌輸理想而不顧當地人群複雜組成的做法下,終至覆滅。

掙扎於亂世中的滿洲女子

「日本的士兵會被當成護國英雄,祭祀於護國神社, 但我的部下卻只能埋在荒野蔓草中,誰也不會看他們一眼。」 (註九)

相對於前兩書從大歷史背景描繪滿洲及其人民面對的近代東亞歷史變動,上坂冬子所著《亂世的犧牲者:重探川島芳子的悲劇一生》,則從滿洲歷史中相當引人注意的川島芳子個人生平,敘述一個滿洲皇族在大時代動盪下的奮力一搏與無奈絕望。

作者此書成於1984年,係透過大量耙梳時人記載、報章雜誌,並對相關人士進行口述訪談而來。考量到川島芳子的事蹟在戰後中國共產黨、日本、臺灣國民黨政權下都刻意被隱瞞,本書可說是在眾說紛紜中試圖解開其神秘面紗、解析其複雜性格的難得傳記。關於本書的內容介紹,此前已有專文評析, (註十)以下就本題相關部分略加闡述。

首先簡述川島芳子生平——川島芳子(1907?-1948),原名顯㺭(亦名金璧輝、字東珍),是清帝國皇族、第十代和碩肅親王善耆第十四女。1914年,被送予善耆結拜兄弟、日本人川島浪速為養女,自此在日本成長、受教育。據說從養父那裡接受到恢復大清王朝之思想,成年後與蒙古獨立運動者結婚,在日軍指導下參與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變、亦於滿洲國任榮譽軍職。二戰結束後,1947年被以漢奸罪判處死刑、1948年遭致槍斃。

川島芳子的生涯事蹟成謎、充滿繪聲繪影的八卦,來自於她的出身與生涯活動(頁11-20)。首先,她生為清王朝皇族,在中華民國建立後首先面臨了前述「驅除韃虜」的反滿風潮。當然,皇族身分還是能有一定的保護作用,使她不至於像一般滿族人一樣受到迫害,卻也不是一個安全環境。父親肅親王善耆號稱「最後的貴族」,在民國初建、軍閥割據而政局不穩的情況下,努力尋求恢復清王朝的可能。當時也是日本商人、流浪士族前往中國找尋發展空間的時候,部分日本陸軍勢力支持清王朝復辟,也讓川島芳子成為父親結合日本軍事支持的「信物」。(頁66-83)

川島芳子在日本成長、受教育期間,在養父影響下,長成一位兼具日式教養及恢復清朝思想的女子。在此同時,日本勢力在中國發動兩次滿蒙獨立運動失敗,1917年宣統皇帝在軍閥張勳支持下短暫復辟未果,恢復滿族政權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川島芳子的皇族身分讓她受到尊敬日本天皇的陸軍重視,她仍懷抱著恢復清王朝夢想,同時也因為厭惡取代清王朝的中華民國政權,而為日本帝國向滿洲及中國擴張的行動所利用(頁138-155)。在參與上海一二八事件等日本在中國軍事行動中,川島芳子清楚自己的滿洲人出身,不是中國人、也非日本人,只是為了打倒共同目標(蔣政權)而和日本同一陣線(頁153-154)。諷刺的是,她其實並未具備正式日本國籍,使其連在二戰後因為上述情事被審判時,都無法受日本保護(頁219-231)。

日本帝國向亞洲擴張的標誌之一,即是1932年扶植滿洲國建立。川島芳子因為皇族身分以及和陸軍的合作,也被派往滿洲國。不過,她擔任的榮譽軍職比較像是宣傳作用,並沒有太多實際戰功。即便如此,她還是利用前清皇族身分支持滿洲國政權,旨在希望此前受到軍閥統治的滿洲人民能安居生活(頁162-171)。也由於川島芳子最重視的是自己的滿洲出身及滿洲人民,當日本政府、軍隊對中國行動與其理念扞格時,她亦悍然批評(頁190-194)。整體而言,她在日本、中國、滿洲勢力交織下致力維護滿洲和平,面對各方爾虞我詐,時而圓滑應對、時而受人非議,性格可謂複雜多面。最終能夠信任的,只有保母、秘書等人,還有幾隻猴子(頁196-211)。

1945年日本戰敗、中國政府開始「肅奸」,戰時以「日軍間諜」身分活躍、又象徵「清朝殘餘勢力」的川島芳子,於是被捕下獄。審判過程中,以往關於其事跡的謠言、虛構小說及電影等被當作證據,既無中國國籍、又非漢人的她卻因「叛國」、「漢奸」而獲判死罪(頁218-237)。前面已經提過,川島芳子並沒有日本國籍,以致不能受日本營救。她為此致信養父,尋求頂替姪女籍貫的可能,又幾次上訴,終究未果(頁254-260)。

持平而論,川島芳子身為前清皇族、又協助日本軍隊對抗中華民國政權,即使真有日本國籍,在當時群情激憤、真相難辨的狀況下,也不見得能夠獲救。到最後執行死刑前,知道自己無望獲釋的她,選擇背負戰爭罪名,希望至少解救舊友(頁275-283)。在遭致槍斃之後,川島芳子仍因身分特殊、時局混亂,而被傳說為詐死。即便到戰後,根據其傳奇事蹟改編的影視作品仍能引發討論(頁292-295、306-307)。這或許是由於她的多舛命運、神秘形象,正與滿洲歷史一樣複雜難解吧。

 

 

附註:

註五:山室信一著,林琪禎、沈玉慧、黃耀進、徐浤馨譯,《滿洲國的實相與幻象》(臺北:八旗文化,2016),頁365。

註六:林志宏,《民國乃敵國也:政治文化下轉型下的清遺民》(北京:中華書局,2013),頁29-32。

註七:林志宏,《民國乃敵國也:政治文化下轉型下的清遺民》,頁281-329。

註八:有關「日本由單一民族組成」思想起源之探討,可參考小熊英二,《単一民族神話の起源──「日本人」の自画像の系譜》(東京:新曜社,1995)。

註九:上坂冬子著,黃耀進譯,《亂世的犧牲者:重探川島芳子的悲劇一生》(臺北:八旗文化,2015),頁192。

註十:蔡明純,〈男裝麗人的悲歌──讀《亂世的犧牲者:重探川島芳子的悲劇一生》〉(「說書」網站,http://gushi.tw/archives/25004,2016.6.20檢索)。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