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紋理中的一道美麗皺摺——讀陳冠學《父女對話》

友善列印版本

男性作家筆下常見父子對話,對話主題也多是家國大事、人情義理,而陳冠學的《父女對話》,卻以豐富的細節,編織父女生活現場,別有情韻。

《父女對話》的第一個特色是日常性豐盈。一般情況下,父系社會中的父親和兒女,一生中難得有幾場日常性的對話,然而,《父女對話》全書都是日常生活與對話細節,卻絲毫不見繁膩蕪贅,展現鮮活的現場感,有如一幕幕微電影,父女倆與天地萬物隨喜遭遇,在宇宙韻律中,聯袂演出。

書中,父女共同生活的每一個場景,每一次對話,都有如一道道自然紋理,銘刻在身旁所見的花草樹木間,寫進每一顆野漿果的飽滿汁液中,甚至寫進風雨雷電、山林溪石,鐫入天地之間,與宇宙韻律相互滲透。

父女的生活紋理,因而也成為自然紋理的一道美麗皺摺。就如書中我非常喜歡的這篇〈溪石落〉,父親趁著力力溪的自然地形即將被毀前夕,雇了鐵牛車,搶下三車溪石,堆放在庭院裡,日久之後,溪石成為自然生態與父女生活的共同場所,女兒在溪石上玩耍,赤腹鶇在溪石上曬太陽,相安無事,相互陪伴。

一九八〇、九〇年代,陳冠學歸返自然的意志,是讀者熟知的故事,《父女對話》中也有很多關於自然生態的對話。表面上,女兒是一名發問者、學習者,她不斷以幼嫩的生命,對天地間的各種現象發問,關於山與石,關於地球與太陽,關於花草樹木和蟲蛇鳥獸;而父親則是回應者、教育者,他回應著女兒的諸種問題,以寓言式的說話方法,試圖讓女兒感知宇宙韻律的奧妙。

然而,事實上,女兒卻經常銳利刺擊問題的核心,讓父親無法回答。這不僅挑戰了父親做為教育者的位置,也揭露一個事實:宇宙韻律的內涵,遠遠超出人類的知識系統與認知幅員。宇宙韻律,與其說是一個教案,一道問答題,不如說是一則豐富的謎題,它不是做為固定答案而存在的,就此而言,女兒身為自然界的初生者,反而更貼近宇宙韻律最純粹的核心。

如書中寫到,女兒總是不斷發問,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她認真觀察、體會每一道自然紋理的皺摺之美,但對動植物的名字卻不熱心,總是忘記。這一點卻反過來教育了父親,讓他體認到:「現存在是最實在的,名字反而顯得虛無」,因為對自然的命名與分類,只是滿足人類的「知識慾望」,對自然實存而言,不具任何意義。

女兒「極喜愛種子,一拿到手就種」,也是宇宙韻律的一個小祕密。女兒種過她可以拿來種的任何東西,穀子、草籽、樹籽、莖節、塊根,有的被蟲鳥戕害,有的出乎意料之外長成了。種植這件事,就是和宇宙韻律協商的結果。如某日,女兒從父親買來的菜色中,拈了一粒種籽種下,長成皇帝豆,為了讓皇帝豆熟成,父親跟烏嘴觱溝通協商,終於,牠放棄皇帝豆的長鬚,選擇了碎米知風草來築巢。

這個畫面十分溫暖動人,然而,宇宙韻律不會總是展現溫柔的場景,父親必須與女兒共同體認自然的角力。如花蜘蛛捕捉昆蟲,昆蟲又囓啃女兒所種的牽牛花,她便以蘆葦桿,將一隻囓咬牽牛花的小螽蝗送到花蜘蛛面前,父親立即上前營救,小螽蝗仍然死在花蜘蛛的毒液下。花蜘蛛經過幾場捕捉大戲之後,不再出現了,父女以問號式的對話,為這場生物競逐下了定義;因為花蜘蛛為何而來,為何而走,沒有答案,正如宇宙的韻律。

書中的這些自然生態對話,確實十分精彩,然而,對我而言,這本書最動人的地方,卻是父女之間的情感流動。對女兒而言,父親是通靈者,與一切生命的靈魂相通;對父親而言,女兒是救贖者,粲美如陽光,恆常照亮父親的暗鬱心房。

〈舞〉中,女兒扮演各種角色,為父親表演獨一無二的舞蹈;〈講故事〉中,即使父親口中的故事早已講了上百遍,女兒仍然開心展笑;〈草〉中,父女散步一趟回來,父親胸口插滿女兒採摘的草花,「五彩繽紛,彷彿當了老新郎一般」;〈野漿果〉中,父女一路採食野漿果,回程,小女兒「貼在老父的肩項間睡著了」;還有〈信〉中,老父依著女兒的意志,寫信給他們住過的老房子,問候房子周旁的花草好;所有這些畫面,有的喧鬧,有的安靜,卻都無比動人。

《父女對話》初版於一九九四年,當時文本中不到五歲的女兒,如今恐怕早已翻過而立之年了,然而,書中的女兒與父親,卻成為永恆的存在,有如自然紋理中的一道美麗皺摺,如〈喜餅〉中所言:

在小女兒的心目中,不止她自己永遠是小孩子,連她日日看著的老父也是永遠這個樣子,不會再老去,將永遠存在著,跟她在一起。

本文為《父女對話》二版推薦序,經三民書局授權刊出


書名:《父女對話》
作者:陳冠學
出版社:三民書局
出版日期:2018年11月30日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