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的共同體」說出多少心有千千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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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共同居住在台灣,這個四面環海的地方,我們有多少共識呢?相互之間累積了多少頓的仇恨,或者多少斤兩的愛呢?愛說出了很多事,但是每當我們開口說愛時,有多少的恨意需要彌補呢?愛和恨是最古老的情感,在人類的舞台上,它們從來沒有缺席過。

我先說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印尼東爪哇省的Batu病逝,享年79歲。

我跟他沒有任何私人的關係,我甚至不曾很景仰這個人,畢竟跟我工作的場域是有外顯的距離。但是他的死仍是值得被提出來說說話,因為他的一本書《想像的共同體》。但是一本書不可能只是一本書,而是他個人所有心力和思想的展現。而且這本《想像的共同體》也說出了,居住在台灣這塊土地上人們的某種心聲,雖然我對於想以一句話或一個概念,就可以說完一件複雜的事件,總是抱持存疑的態度。

尤其以台灣自身為案例,我們自己想像的共同體的確需要持續抱持著存疑,但是就算有些詞語仍有不可抹滅的重要性。

就精神分析的角度來說,「想像的共同體」這概念是心理上一種真實無比的共同體,甚至「想像共同體」這個名詞,比具體的「國家」還要真實。我這麼說也許不少人會質疑,怎麼可能呢?不過只要大家再回到台灣為例來看,當我們說是「國家」時,先不管中國因素,我們這塊土地下的人們,就有多少種不同的爭議呢?是不是國家?它的名字是什麼?各位沒看過一個國家有這麼多不同名稱,如,中華民國,台灣,中華台北,台澎金馬個別關稅領域等等。

不過,有一個有趣的現象,不論那個名稱,不論是否認同那名稱,但是在目前大部分的人都知道是在想類似的事和地方。也就是大家有一個想像的共同體,這是我借用安德森的「想像的共同體」可以形容的現象。因此當我從心理學來看待這些現象時,這是一個可以借用且有意義的術語,在精神分析是可以有好幾個術語接合起來,表達相同意義,不過這不是本文要表達的。

我的意思是說「想像的共同體」有它的心理基礎,這個心理基礎是指涉,有一個受詞對象,可以用「想像的共同體」來表達,但是實情當然不只如此。

另外,「想像的共同體」也是一個動詞片語,是一個變化中的心理過程,而不是一種靜態的政治社會的結果展示。因為想像是如此真實,甚至比眼前一顆蘋果還要更真實,因為它會產生很大的力量。但是我們只能從它所發揮出來的後續效應,才會回推並認識到「想像的共同體」的概念的心理真實性,以「喔!原來是這樣!」的感受呈現出來,影響著我們的日常生活,和政治社會經濟的活動。

精神分析自佛洛伊德起,即常常經驗到的是,除了壓抑外,另有一種很原始的「分裂機制(splitting)」,根深柢固地存在人的心智活動裡,讓人類生活在政治社會經濟層面,容易出現兩極化的現象,而且這種兩極化相當困難被察覺,以及就算察覺了,需要在社會政治和經濟制度上調整,加進進步的意識形態,這仍是一件很艱鉅的人性工程。其實,這些早就出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了,例如收入的兩極化等。

也就是說,從人類心智發展的歷史來說,「想像的共同體」的概念被強調前,早在深度心理現象裡就存在著分裂機制。當大家警覺到這種分裂機制時,「想像的共同體」的呼籲才會浮現出來,想要以這概念做為處理各種分裂現象(以兩極化方式呈現於外在世界)。回頭來看台灣史,例如,雖然盧建榮的《分裂的國族認同》的概念,以歷史的手法運用其它非傳統的材料,如文學材料等呈現出來時,是在安德森的《想像的共同體》的發表之後。

但是「分裂的國族認同」是早就存在的現象,但是經由「想像的共同體」概念的具體化,順勢看更早期的分裂就成為可能。這是我引用從佛洛伊德以降精神分析經驗的後設假設,雖然分裂機制是生命發展相當早期就會衍生出來的機制,但總是在「想像的共同體」的困難實踐時,才有機會發現原來的分裂有多深?這幾乎是台灣目前狀況的一部分。

我跳開談一下臨床經驗,再回來談想像的共同體和分裂機制。在臨床上,常見某些個案難以和其他人相處,永遠有最嚴格的理想性,卻總是傷人也傷己,而這種對於理想的想像,因過於嚴厲而帶來分裂,這跟一般以現實為基礎有可行性的理想性,雖然都是同名詞「理想性」,但是呈現方式是很不同的。

最明顯的差別是,嚴厲且常傷人也傷已的理想性,常是起源於生命發展早期挫折的分裂機制,理論上,尤其是對於母親未能即時讓小孩飽足後,所衍生出來對於母親形象,既愛又恨的分裂現象。因此既愛又恨且很強烈,就變成矛盾,這種現象要處理和認識的是分裂機制的影響,如果只著重在理想性的理念,常是愈談愈混亂,只是增加既愛又恨的糾纏。

因此如何審慎處理「想像的共同體」這個概念被提出前,已經早就存在的分裂現象的兩極化,一如台灣政治上目前表面上的藍綠二分,我認為這只是表面上可以區分,但仍有難以說明白的其它二分在心理深處,因此不是簡化式,不要藍也不要綠,而是藍綠做為光譜的兩端,我們如何思索和對話?(在平時,不是只在選舉時見真章,選舉只有輸贏,無法處理完整處理心理分裂現象,所帶來生活現象裡的困境。)

也許這是值得進一步觀察和想像的課題,目前以藍綠做為對打,然後所謂不要藍綠是指什麼?何以有如此複雜的現象?這意味著還有其它內心深處的「想像的共同體」的各式界面,還不是那麼清楚浮現。雖然初步可見的包括和中國的關係,性別議題的關係,或者還有更深的其它早就存在的「想像的共同體」,但是目前仍還沒有清晰浮現。

至於如何處理在表面的「想像的共同體」外,讓其它還末浮現的「想像的共同體」的浮現,就台灣的發展來說,那些未浮現的,可能更潛在影響人們認同過程的建構。在診療室裡技術課題有些複雜,無法簡短說清楚,不過倒可以引用曾被說過的話為基礎來稍做說明。

我引用山農木屋的說法,因為他的說法有精神分析的常見語詞,讓我容易接續我想要簡要說明的內容,「我的看法是,藉由『想像的共同體』之確認,台灣人就該跳脫『陽具崇拜』或『閹割陽具』的解構念頭。陽具是存在的,陽具之為用不在大而挺,小而美可能更適合『當下』台灣。彼岸奏鳴的可能是令世人懼怖的血色黃昏樂曲,而台灣祇要堅忍不躁進,反倒可能經由痛苦而高貴的鄉愁之吟唱而淨化哩!」

我的進一步說明是,陽具祟拜和閹割陽具的概念,在人類文明史裡,都有它論述的基礎和觀察,的確是需要跳脫這兩種論述的對打,該文未詳述何以如此,但是從前述的分裂機制的概念來想,如果只在兩極端上選擇,在深度心理學裡,那是分裂機制作用下,讓人潛意識地受這種機制的影響,產生的是愛恨交織的心理活動。但是這種愛恨交織的心理真實,常是愛是嚴厲,恨也很嚴厲,而且兩者勢均力敵,才會構成愛恨交織,不是讓人真正自由的選擇。

謹以此文,向安德森致敬。因為他意識或無意識地提出了「想像的共同體」的概念,讓台灣史和心理史的研究和認識,有了一個共同界面,可以讓我做這些論述而不會太突兀。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