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村想想】 30年前的那群老芋仔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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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在台中縣跑新聞的外省老芋仔,分成好幾掛,其中幾位長相奇特、神情詭異,又有點陰沉的樣子,經常獨來獨往,也自成「丐幫」另一支派。

1986年初春,我到台中縣不久,很快的就和多位記者有了交情,但「麻臉」和少數幾個老芋仔,因為看起來心術不正,我都敬而遠之,偶而碰面僅禮貌點頭而已。

麻臉六十多歲,外表有點黑,滿臉坑坑洞洞,長的高高瘦瘦,在新聞圈算是老鳥了,辦一本發行量低的雜誌掛名社長,不過沒什麼人緣,也很少和其他記者打交道。他偶而進入縣府記者休息室,都獨坐角落冷眼看人。

我對麻臉背景一無所悉,也未互動過,甚至沒聊過天。未料,卻在半年後的中央民代選舉期間,莫名其妙和他有激烈衝突。

「萬年國會」還存在時,增額立委選舉在中部四縣市一個選區,國民黨佔盡優勢。台中縣紅派全力支持農會系統劉松藩,黑派則推出中醫師林庚申,都是爭取連任,基層實力雄厚。

我是菜鳥記者,候選人登記後只參加過劉松藩一場記者會,跟著多數記者吃他一餐選舉飯,每人在文宣袋中收到紅包3000元。至於林庚申則不曾開記者會,也神龍不見尾,在賄選橫行的年代,反正有派系當靠山。

投票前一週某傍晚,我已截稿了,抽空又回記者休息室找人聊天,發現麻臉也在座,剛好拿著他甫出爐的雜誌散發,我好奇索閱一本看看。

這本雜誌內容空泛,文章索然無味,倒是某則一百多字的小欄指林庚申在選舉公報自稱「中醫博士」是自吹自擂,而且是假學歷。我向麻臉表示這則很有趣,我可否在報紙也跟林博士調侃一下?他點點頭,還跟我說明幾句。

林庚申曾任兩屆縣議員,中醫師,時任「中醫師公會全國聯合會」理事長,顯然有其高超本事,但和某些政客一樣也想買學位充門面。

隔天,我發了一則數百字的假博士新聞,但未被編輯採用,覺得有點可惜,過了一天再重傳,還是沒刊登。不知什麼原因沒見報,我也未追問,隨著選舉結束,對這事也不在意。

過了半個多月,某個下午經過記者休息室門外,一位秘書說我名字上麻臉的雜誌了。我不知究竟,從他手中拿來翻閱一看,某則報導竟指名道姓說我某月某日到林庚申總部拿了錢,所以才沒寫那則假博士新聞。

到底誰惹了誰啊?我當場面紅耳赤憤怒不已,臉部肌肉扭曲,感覺這輩子從未如此受辱。獲悉麻臉正在休息室內,我立即衝進裡面激動的將雜誌擲向他身上,指責他抹黑亂寫。但麻臉坐在沙發椅上,如老狐狸般冷笑,根本不理我。

有好幾位記者在休息室內,大家都在看熱鬧,看會有什麼發展?我將不顧一切衝上前痛毆麻臉嗎?說真的,幾百年不曾打架了,一時之間,竟不知要如何發洩憤怒抗議?

怒火攻心下,我立即又從一旁的某記者手中搶來打火機,就在麻臉面前燒他的一本雜誌,火苗點燃起來,但只燒焦刊物一角,沒什麼震撼效果。他老神在在毫不在乎,似乎在看接下去下齣戲怎麼演?

我氣急敗壞走出休息室,深呼吸幾次,幾十秒後,整個人突然冷靜了下來。「啊!我怎麼對這卑微老芋仔如此殘忍?憐憫他吧!」再深呼吸幾次,兩分鐘後,我走進休息室,對剛才燒雜誌的舉動表示歉意。他驚訝的看著我,我笑一笑,然後心平氣和離去。

這起衝突事件引起新聞圈議論紛紛,許多朋友為我抱不平。過了幾天,我和麻臉在縣府走廊擦身而過,但不再對他禮貌點頭了,我雖同情孤家寡人的外省老芋仔,但已看透他的邪惡。

在縣府任職的朋友老林說:「這幾位外省老芋仔,平時就是靠辦雜誌賣廣告,但地方上哪有什麼廣告預算?只有跟縣府和稅捐處要錢,或者向政治人物敲竹槓。」

或許麻臉想跟林庚申要點錢,踢到鐵板後,以新聞報導要脅。或許,我說將寫那則假博士新聞,結果卻未登出,他一定以為是我拿了好處所致,這也是他的經驗法則。縱使沒有任何證據,他就是敢指名道姓攻擊我,並硬掰受賄時間和地點。

1987年1月,我改調省政新聞路線,再沒機會碰見麻臉。縱使過了半年,我跳槽中國時報,又回到台中縣跑新聞,也沒在縣府看見過他。麻臉在我的世界完全消失了。

其實,這群老芋仔記者,有好幾位和我交情不錯,經常稱讚我懂得敬老尊賢,其中,和我互動最頻繁的是民眾日報老楊。

雖然彼此報社在高雄敵對關係,我們並不在意,加上他年齡已大,每天只是固定到縣府、議會走走,抄抄新聞稿或寫寫小火警、小刑案,沒和我做競爭。

我雖初出茅廬,幾個月後,常有獨家消息或砲轟縣長稿子,新聞見報當天,一大早到了豐原,老楊常是第一位對我誇獎者,也顯示他每天都很認真看我的報導。

偶而跟他一起吃晚飯,他喜歡喝兩杯,也開始訴說當年勇,表示以前他如何用心跑新聞?和老縣長林鶴年及縣府官員交情又如何?聽來不勝唏噓,因為都是過往雲煙,現實並非如此。

我頗能體會他心情,孤家寡人,所謂跑新聞只是抄別人稿子。他到縣府或議會走動時,大家表面對他很客氣,背後卻沒人理會。民眾日報薪水更低,搞不好連度日都有困難,他到底靠什麼維生?我沒詳細過問,只覺得有點悽涼。

1989年省議員選舉,他報導某候選人的新聞見報,該候選人在縣府碰到他,竟當場掏出1000元,說是要他去買更多報紙讓人看。老楊收下來後,讓一旁的我很憤怒,認為這污辱了他。年輕氣盛的我,無法體會為五斗米折腰的悲哀。

有一天晚上,兩人參加應酬後,我隨他回北屯路附近的家聊天,家裡空蕩蕩。他有一個孩子,不過長大成人在外了,很少聯繫。他沒有說老婆的事,我也不便問。

又過一年,老楊生病了,民眾日報另派一位年輕記者取代。他自報社離職不久,重病去逝,身後蕭條。國民黨新聞黨部請縣長、議長和全體議員掛名治喪委員,加上大家一些奠儀,才勉強辦完喪事。

看了老楊悽慘晚景,我曾發誓絕不要和他一樣!如果老記者最後下場是如此悲哀,我要儘早逃離職場,沒想到自己竟待了15年。

除了老楊之外,當年在縣府經常出沒的老芋仔記者,有兩三位看起來很邪惡,辦著低劣雜誌到處跟政府機關及企業要錢。他們1949年離鄉背井來台灣,軍中退伍後自謀生活,沒有靠山,硬起心腸做文化流氓。

有的老芋仔惡名昭彰,真撈了一些錢,日子安逸的很。有的則是像老楊一樣憨厚,能搖一點筆桿,不敢為非作歹,最後貧困落寞而死。

在新聞股辦公室,另有一位老芋仔,不是記者,而是約雇的新聞檢查員。戒嚴時期,警備總部動不動就查禁黨外雜誌,更在縣政府派駐一名雇員,專門到各書店查巡,也就是一般人說的「抓耙仔」。

年近60的老王,個子不高,長的黑黑乾乾瘦瘦,性情溫和,沉默寡言,很像以前身穿藍色軍服、守護海岸線的老兵。因身體不好,退伍後擔任新聞檢查員。

老王住后里眷村,前一個服務單位是團管區,看長相就一副標準老芋仔,平常也不擅和記者打交道。他在新聞股有一張桌子,沒外出查禁書刊時,總是安靜認真處理公文或整理資料。我雖和他認識,但很少聊天,對他所知不多。

我跑新聞截稿後,偶而到豐原三民書局逛逛,發現老王在裡面暗中查巡,彼此也心照不宣。事實上,店員早知他身分,立即把當期被禁的黨外雜誌藏起來了。老王奉指示例行來巡一巡,態度還算客氣,書局負責人也會出面跟他寒喧。

除了憨厚的老王之外,警總不定時也派年輕便衣軍人到店內查探,若發現販售查禁雜誌,立即往上請求派員趕來扣書。書局負責人對這種台灣人「抓耙仔」最反感,有一回還刻意緊急動員幾個好友圍捕,逼的那名「抓耙仔」落荒而逃。

1988年左右,老王病逝,隻身在台,兩個兒女都才唸高中,沒什麼親友,也沒多少積蓄。喪事是由縣政府同仁幫忙辦理,在台中榮總簡陋靈堂舉行告別式。

由於只是社會底層小人物,儀式非常簡單,出席人數也很少。雖然交情不深,我對老王去世卻有一番感觸,也隨幾位縣府員工趕往弔唁,新聞界似乎只有我一人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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