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有些留學生不能回亞細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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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對照組,當我在台灣念高中的時候,因為自己喜歡在課外摸索網頁與程式設計,以致成績不佳。當時我常感到自己身邊的同學只在乎如何升學。當社團、體育校隊、公益等通通被價值觀扭曲成為升學跳板,我會開始覺得自己感到不適。

但我運氣很好,雖然考試和在校成績不甚理想,或許靠著一些課外的活動,我鑽進到了工程第一志願的資管系和物理系候補,讓我日後有機會轉系進入自己想念的資訊科學。開學不到一個禮拜,讀文學創作系的室友問我:科學家發展出來的學術知識,可能要數十年後甚至百年後,才有相關的應用與商業價值出現,反觀工程師,可以將現有的知識在十二十年內做成有商業潛力的成品;為什麼會有人想去做科學家呢?純理論知識很重要嗎?

之後我們兩人開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由於房門沒關,走廊路過的同學聽到了都站在門口聆聽,後來慢慢加入了這種辯局。由於當時大家都是新生,尚未有學術辯論的基本訓練而沒能達到結論,但當天結束時,我們宿舍房間擠了將近十個人。數年過去了,我這位大一室友去美國西岸寫劇本,而我則留在東岸就業。我們兩人之間仍三不五時找機會聊聊,因為兩人不同的學業和工作背景,常常能給對方一些新的啟發。從高中到出國念大學,對我來說最大的驚喜就是自己終於找到一群不是把讀書當作升學手段的朋友,也終於有人可以一起討論想法,而不只是為成績拼命。

相對的,當時和我一起至這所學校就讀的高中朋友其實有另外四位,但由於他們通通住進了亞洲人居多的宿舍,最後紛紛加入台灣學生會。往後四年,雖然大家偶而會見面吃飯,但日子久了,我發現我先前的台灣朋友們依然維持互動。而我自己因為其他方面的學術與課外活動興趣,而開始交了許多其他朋友,相對而言反而顯得和台灣人疏遠了。即便自己沒有刻意遠離台灣朋友,但當自己的興趣越漸多元,自己也不會覺得自己應該因為自己是台灣人而去限制了自己的生活。

對我而言的最後一根稻草,應該是我當時決定進修哲學時,台灣朋友與美國朋友的兩極化反應。

思考一些生活中乃至人生中的是非對錯,對我來說除了是興趣外更是生活的一部份。我親密的台灣朋友告訴我這樣未來會找不到工作,不應該荒廢自己的學業。反觀我過去的英文老師與身邊的美國朋友,都支持我選擇對自己有意義的學習方向。

過去十年我認識的台灣留學生中,就有能力很好但專攻學術與藝術的同學,而他們幾乎完全不參加台灣學生會的活動,因為他們身邊的台灣留學生中清一色都是專業領域(電機工程、金融、企管等),對於藝術和學術理論一點興趣也沒有,更甭談了解為何會有台灣人把這種沒錢途的事情當志向。

試想,在這種環境中,跟你「同文同種」的台灣人沒有人了解、也不想了解你的志向與興趣,而你身邊的「外國」朋友雖然不吃火鍋不唱KTV,但是他們卻重視你的長才並且勇於挑戰你的想法。

久而久之,你還會認為「台灣人」跟你有不可斷絕的關係嗎?而和「外國人」又有甚麼真的永世不能跨越的鴻溝呢?

這些同學在國外被當作人才,是先進國家高技能移民的鎖定對象。而理論上來講,台灣不論是人民還是政府,應該都去重視這種人的發展空間並給予其應有的尊重。然而,事實往往不是這樣子。

很多較少與台灣人互動,最後選擇在外生根的留學生,其實很多人對台灣仍有很深的思念,甚至很多人比因為在國外找不到工作而歸台的留學生更珍惜台灣。

為什麼?因為這些志向與一般台灣人不同的朋友出國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從國外學習自己熱愛的知識後,才能回國發展、貢獻自己所學。然而,同儕之間無法理解也就罷了,回國後又發現國內完全不重視自己領域的發展,這些學生畢業後面對了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你應該為了自己是個台灣人而歸國,還是應該跟隨自己的志向,留在資源比較多的國外?

學術界就是個很好的例子。我有次在一婚禮認識了一位在美國任教的台灣籍教授。談過之後才知道原來他是美國國家工程院院士(基本上能進入美國國家科學院與國家工程院的,都是學術界領域的權威)。而獲得這種國際級殊榮的台灣學者,也不只他一位。

而這位教授告訴我,其實選擇留在美國與否是個很現實的問題。做學術需要錢養學生、需要錢去參加研討會、有時更需要錢去養器材做實驗。在美國一方面是學術與經濟資源較多,但真正的優勢在於其資源運用的彈性化。而我在台灣實習時碰到在美國名校學成歸國的年輕與中生代教授,有時提到這敏感的話題,他們不免會吐吐苦水。他們回國很多是因為想照顧父母,但在他們在台灣發展過程中都可以體會到台灣體制上和資源上的種種限制,從不公平的輩分制度、莫名其妙的學術論文積分系統、一直到教授的固定薪水完全都沒有討論的餘地。

很諷刺的是:比台灣更晚對國際開放的中國,卻是砸下重金,以比歐美國家更優渥的待遇和經費來挖角世界一流學者進駐中國學府。留在美國做研究的台灣學者,若想要離家鄉近一點,中國、新加坡、香港在學術環境上已遠勝台灣。

在這種情況下,讓你選擇回國去忍受自己事倍功半,或是留在國外為志向全力衝刺?你真的會認完全把你當蠢材加奴才的「台灣人」,會比賞識你才華的「外國人」還要來得親嗎?

總而言之,當我們在給留學生的歸屬做最終定位的時候,不要忘了最基本的取樣誤差。

我們可以寫一篇文章把思鄉之情講得有多麼崇高,但我們也別忘了:我們的文化、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大眾,究竟邊緣化了多少的台灣人才。當我們「台灣之光」都是長年在外、甚至已經在國外生根的台僑,我們都該有所警惕。

對於有熱忱的台灣青年,請不要再笑他們的夢不實際、賺不了錢。因為,台灣的未來需要這些人才能走出不同的路。

(全文完)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