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說「鬼島」

對於「鬼島」一詞，本來並不想多說什麼，流行詞彙自有其壽命週期，面對不喜愛的詞彙，最簡單的應對方式便是放任它自然死亡，發表太多見解，意義不大，因為流行浪潮本來就不是少數個人能夠阻擋，更何況也許在數年後，連該字詞本身都需經過一番學術考古才能被理解，附著過多議論，只是徒惹塵埃。另一方面，一樣事物要延續流行，最好的方式便是成為爭論的焦點，聚集的目光越多，就能讓那十五分鐘得到殘喘茍延，過多的批評反而造成反效果。

但還是忍不住要嘮叨幾句，原因之一是剛好看到新聞，熱門APP「鄉民晚報」正在進行2013年關鍵詞彙的票選，原本以為已經半死不活的「鬼島」，沒想到出乎意料地生機勃勃。

我從一開始就很不喜歡「鬼島」一詞。或者應該說，我討厭任何「大我」式的詞彙。這種大我集合名詞的運用，通常只有兩個目的，一是壓迫個體的小我服從，為了大我的完備，每個人都要犠牲個人的私利，哪怕大我的需要是多麼不公不義、僵硬制式，又哪怕個人所犠牲是多麼根本、不容侵犯的天賦人權；只要用大我作為主詞，小我便沒有任何反抗的空間。

另一個目的，則是作為小我推諉塞責的藉口，「孤臣無力可回天」，所有的錯都是大環境的錯，忽視了所有大我都是由無數小我構成的，「鬼島」一詞便屬於後者。

鬼島之所以能成鬼島，便在於人們自甘墮落為鬼，或見到他人為鬼時沒有勇氣加以指責、糾正。然而，一旦譏諷其為鬼島，便好像自己完全沒有任何實質或道德的義務與責任，可以從高高在上的角度予以「公正」、「客觀」的檢討與批判，不用自我反省，也不用親自去進行任何實質的改變。

當然不是每個人在使用該詞彙時皆如是設想，這個詞彙流行迄今，早已有以它為中心所衍生出的各種脈絡，這樣全面的否定，是非常霸道而無理的。但每次聽到或見到別人使用時，自己心中都忍不住不舒服。

以上終究只是個人觀感，難以成為全面反對的理由，頂多只是抱怨。但要建議大家不要再使用該詞的關鍵，則是來自近日的閱讀。

最近翻閱陳翠蓮教授所撰《百年追求  卷一  自治的夢想》，提到1915年新渡戶稻造對當時留日學生進行演講，講題是〈為了臺灣學生〉，作者特別把其中一段翻譯改寫於書中：

「小時候我聽說臺灣是個恐怖的地方，臺灣住著會吃人的野蠻人。各位一定都聽過桃太郎的故事，桃太郎征討的目的地是『鬼島』，語言不通，文明未開之地即是鬼島，以前是八丈島、沖繩島，後來是臺灣島。曾經是鬼島的臺灣，經過日本帝國的開發，經過後藤新平長官的大力改造，已經成為寶庫！各位，為了臺灣的進步發展，各位應該精進知識、圖謀向上。」

依作者描述，在場臺灣學生無不感到憤憤難平。

那是來自殖民者的雙重歧視與污辱，不僅視臺灣為蠻荒之地，更強調島上的一切若不靠殖民者的領導，永遠走不到所謂的文明彼端，更別忘了，所謂文明彼端，不過也就是成為對殖民者有利用價值的「寶庫」而已。

被人掠奪，還要感謝剝削者的德政；任人宰割，還要敬仰執刀者的施捨。

無法忍受的邏輯。

如是統治者的自高自大，與被統治者憤怒壓抑，兩者的落差，成為一切民主運動的起點，也成為臺灣百年歷史的基調。而那羞辱的關鍵中心，正是「鬼島」一詞。

這讓我想起了2005年的好萊塢電影《Coach Carter》中的一幕，飾演主角的Samuel Jackson，危言正色地要求學生們於言談之中不准再使用羞辱非裔美人的N-word，因為那是別人用侮辱我們先祖的詞句，而如果我們自己都在使用，是在教導、允許別人用來污辱自己。

「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我們今日的嬉笑濫用，如何面對那些深深被類似詞句所刺痛、努力爭取出路的靈魂們，以及他們為我們爭取到一切？

所以，不要再說鬼島了，這是受前人恩澤的我們至少能做的、最基本的尊敬。

附註：當今「鬼島」的流行，有其自身的源頭，可詳見網站「ptt鄉民百科」對該詞條的介紹。然而，其出處邏輯和本文所述及不相違背，並且更不值得一提，故於文中不予以討論還盼見諒。重點在於，無論該詞流行的原因或所衍生的新義為何，一旦知道它在過去歷史中的沈重，我們就不當輕易的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