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書介】看KANO 讀「國球」誕生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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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球誕生前記:日治時期臺灣棒球史(圖片來源: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粉絲專頁
 
作者:謝仕淵
 
出版社: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
 
出版日:2012/12/1
 
 
在臺灣,每個人和棒球之間,都有著屬於自己的故事與回憶。可能是某次親赴球場或在電視機前的嘶聲吶喊,是某場勝利或敗北之後的眼淚,或者僅是被人欺騙的心碎。複雜的情感交織成對棒球無法割捨的寄託,棒球或多或少已走入了島上每個人的生命。視棒球為的「國球」,更成為臺灣多數人的共識。
 
然而,就像許多既存的詞彙或事物,「國球」一詞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存在,多數人無意深究它的歷史和過去,因此所有的事物彷彿都憑空而來,僅是短者的存在;也和臺灣許多問題一樣,造成今日臺灣棒球發展諸多困難的主因之一,這種欠缺歷史縱深的淺碟型思考,無疑首當其衝。棒球和任何運動一樣,皆奠基於榮耀的傳承,不深入歷史之中,就無法找到那光榮的活水源頭,難以理解勝與敗之所以能牽動人心的脈絡糾葛,更難以理解為何總在棒運面臨一次又一次的困頓與打擊時,國人卻又願意給出一次又一次的原諒和機會。
 
人無法預測未來,過去也不能成為明鑑,但唯有賦與歷史的視野和重量,我們才有可能去估算未來的距離,而非手無寸鐵任命運擺佈。臺灣的棒球球迷人數眾多,不乏針對當下的書寫與評論,概論或介紹臺灣棒球的讀物也所在多有,唯一美中不足的,由專業學術訓練視角出發的棒球史研究,卻近乎缺席。
 
缺乏學術角度的歷史論述,絕對是臺灣棒運必須補上的一塊空白,尤其在棒球帶給我們無數感動之後,更是學界責無旁貸的使命。
 
謝仕淵所著,由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出版的《「國球」誕生前記:日治時期臺灣棒球史》,這部厚達四百多頁的專著,填補了這份缺憾,並且還不是那種試驗性質的起點嘗試,而是擲地有地、足以傳世的扛鼎之作。
 
全書分為上下兩篇,可區分為中央和民間兩種不同的歷史視角:上篇集中討論作為帝國殖民者的日本政府,如何利用官方的力量,在臺灣推動「日本化」後的棒球運動;下篇則將焦點置於臺灣民間社會,如何自發性去吸收、接納這項運動,成為臺灣常民文化的重要組成,並進一步從棒球之中開展出屬於自己的榮耀和傳統。
 
上篇一開始,便指出日治時期臺灣體育行政的形成,目的是為了「統合島內」和「編入帝國」,棒球是其中重要項目,是帝國統治者治理的延伸。官方對體育的壟斷成為臺灣棒運的重要特徵,各層級的體育行政單位、賽事和選手,都在這樣的框架下運行或找尋出路。殖民母國的運動特色也一併傳承給了被殖民者,十九世紀末棒球從美國傳入日本時,便和武士道精神相結合,發展出迥異於美國棒球重視個人主義、民主傳統和男性英雄崇拜等特質,形成了日式獨特的武士道棒球文化。
 
甲子園大會的儀式與規範,是棒球與武士道結合具體化的關鍵,透過甲子園賽事和「六大學」訪臺的活動,臺灣棒球也連結上了這份強調自我修練與犠牲、以榮耀大我為目的的武士道血脈。突顯「三民族」(日、臺、原住民)的嘉農棒球嘉績,也必須在殖民的框架下加以理解,它符合了殖民者所期盼的族群融合,呼應了同化政策的理念。
 
嘉農的勝利觸碰到了臺灣最複雜的族群議題,並非殖民者單向的期待所能完全理解,透過嘉農與全日人球隊的嘉中對決,又或者當嘉農與嘉中前往甲子園的競賽,島上的自身認同正逐漸凝聚,這種難以析解的認同糾結與混亂,卻在棒球賽事獲得了各方所能共同接受的平衡,成為融合的契機。這說明了單由統治者角度去理解臺灣棒運的侷限,開啟了本書下篇的論述。
 
在下篇中,作者首先討論了臺灣人的體育觀,是如何由排拒到接納殖民者對運動的引入,由視身體健康為國家富強手段的大我論述,發展出臺灣人應以體育爭勝世界的企圖和自信。島內不同社群也發展出各自對體育、棒球的解釋和想像,這種多層次的棒球接納,打破了由上而下的窄化論述。
 
1920年代展開的公學校少棒運動,讓臺灣人有更多接觸棒球的機會,棒球成為人們生活的一部分,而棒球對技藝和團隊合作的追求等諸多價值也隨之散佈,校與校的對抗,成為被殖民者宣洩不滿的出口,但又必須面對勝利往往要依賴日人教師的矛盾。1930年代軟式棒球的普及,則成為在校園之外推廣棒運的關鍵,吸引了社會各界團體的參與,成為重要的社交方式,乃至普遍的休閒娛樂。
 
軟式棒球也開啟臺灣棒運在官方主導下,另闢戰場的契機,高砂野球聯盟的成立,打破了日本人主導的棒球體制,以更寬泛的條件,讓更多臺灣的棒球愛好者能享受棒球。最後在廣播、報紙等大眾媒體推波助瀾下,棒球逐漸走向大眾;親赴各大小新設立的球場看球,更讓人們能現場感受棒球的魅力,棒球成為臺灣大眾文化不可或缺的一環。隨著愛好棒球的人口增成,每個人投身或喜愛的理由各不相同,殖民者所主導的理念,也日漸受到庶民文化的洗禮和詮釋,統治者無論在參與或論述的獨佔地位,也面臨了瓦解的考驗。
 
在結論中作者重新審視了日治時期棒球和日後棒運發展之間的承襲關係,這絕非以單一的線性銜接或二元對立所能概括。戰後臺灣人取得棒球的主導權,卻也面對了棒球精神和實力的倒退,棒運對日本的依賴被突顯,然而在抗日的政治價值下,日本又是競爭的對手,成為一種既敵對又崇敬的複雜關係。
 
之後1970年代臺灣進入「三冠王」時期,棒球重新受到國人的注目,成為人民現狀不安的出口和慰藉,情況和1930年代如出一輒,依舊是弱者奮鬥的情節,期待逆轉勝的產生,自傲與自卑交雜的結果,也讓人們傾向以速效的方式,獲取勝利,忽視了在物質或精神層面上的基本建設,造成了今日臺灣棒球的困境。許多改善的方法和提案,又再次出現日治時期棒球論述的影子,正說明理解日治時期臺灣棒球運動的重要。
 
這絕對不是一本容易閱讀的書,臺灣棒球史研究欠缺的原因之一,或許是冰冷的學術文字和熱血的棒球運動本質的相斥。但這絕對是本用心的書,無論在理論、資料,乃至書中的圖片,都可以感受到作者的努力與付出,他對臺灣棒球的熱愛,如同地殼底層的岩漿,在論文的紙背下炙熱的流動。這更是一本誠實的書,有著學術研究應如同手術刀般鋒利的堅持,在書中讀不到歌功頌德或擦粉抺脂,取而替之的是析理出臺灣棒球發展中無束糾結的元素,勾勒一條條歷史的經脈,讓讀者理解臺灣棒球的前世今身。
 
無需多加解釋,愛好棒球的眼尖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一定可以感受到太多似曾相識的景象和情緒,雖然書中的時空背景無不在1920、30年代,卻無一不在二十一世紀的今日找到相仿的蛛絲馬跡。用擬人化的方式形容,臺灣棒球假使是一個人,無論他中間經歷多少變成化,童年時期的成長經驗,深烙在他的心靈,形塑了他日後發展的性格。此外,棒球絕對不是真空發展之物,它的構成和延伸出的難題,也體現著臺灣社會的處境,提供了以小窺大的微觀切入。理解棒球,便是理解臺灣,這或許是「國球」的另類解釋吧。
 
隨著電影《KANO》的上映,可以預期,將會喚起人們對日治時期臺灣棒球的興趣和關注;但這股熱潮能維持多久,提供多少思考的縱深,則令人不敢多想。臺灣棒球已有太多瞬間綻放的花火,或許我們不再需要美好的花朵,曇花再美,終究不耐強風吹撫,華美嬌貴是不屬於弱者的奢侈,我們需要更牢固的存在,盤根錯節,緊密插在土地上,如同挺立於山林中的紅檜。
 
我不敢說《「國球」誕生前記:日治時期臺灣棒球史》一書有如此的偉大,但它絕對提供了一份堅實的可能,讓人充滿期待。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