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只有你的記憶才算數……

友善列印版本

閱讀歲月中,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曾經是朱天心的死忠粉絲。光是《擊壤歌》,我書架上就有六種不同封面的版本,《古都》有兩本。而《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因為是謝材俊在家賦閒多年之後第一份工作所屬公司──麥田的創業作,所以當時窮窮的我買了精裝本。

但,在《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讀了幾行就放下之後,我已經許久許久不曾讀朱天心的作品了。我並不是失落於她未寫出她的《羅麗泰》(朱天心曾在某次受訪時提到,她每每有不寫了的衝動時,就會告訴自己,都還沒寫出《羅麗泰》那樣的作品,怎麼可以停筆呢?),沒到那麼高的期盼。只是覺得,作為讀者的我已走到了2010,而她的筆調、關懷,怎麼感覺還是她上一世紀眷村兄弟們的種種呢?但,就像是自己曾真心相待過的人,日後相見再怎麼話不投機,總就只是感慨吧!

直到今年,無意中讀到朱家第三代謝海盟的文字,大驚之餘,才真正有了一種難以接受的感覺。作為父母的朱謝二人總是在種種場合中不斷強調他們視孩子為一個生命個體是如何如何尊重、開明。若果真如此,那究竟是甚麼因素可以將對於社會、對於時代的認知與感受,如此幾乎分毫不差的像是鍵入基因設定那樣的傳承給女兒?一個年近而立之人筆下的世界與她母親的雷同程度竟然如此高,簡直令人有時空錯亂之感!

然後是《聶隱娘》。若說我懷疑侯導拍這部戲是否別有隱情,指的絕不是甚麼中國因素,而是人情包袱。因為《聶隱娘》種種的行銷策略,總令人感覺到,很多時候表面上是在行銷電影,實際上是在行銷故人家中的這位小輩──一群忠誠遺老們不顧一切在護守著唯一血脈的感覺。

作為一個不斷以個人記憶質問80年代以降主流台灣意識的作者,朱天心最廣為人引用的大概就是《古都》開頭的那一句──「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而楊照在《三十三年夢》的推薦序是這樣寫的──「三三」成為歷史,《三十三年夢》從「三三」的灰燼中升起,紀錄了一個人如何忠實、忠誠地穿過多變的時代,穿過不變的京都地景,尋找並看守自我靈魂「自由」的過程。我讀這段文字時,首先跳進眼中,擊中閱讀神經的就是「忠實、忠誠」這組詞。忽然,我似乎明白了朱小說中常常瀰漫的那股無論是王德威謂之為「怨毒著書」或是傅月庵說的「怨念如刀」的怨氣,那其實是種「被背叛」的不甘心── 被昔日友朋背叛、被台灣社會背叛、被歷史發展背叛。時代之浪將她強行捲出「君父的城邦」,此後她失去了歸屬的方向,成為行吟澤畔的漫遊者,然而朱天心並不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而是義憤填膺,時時吶喊: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安能以皓皓之白,蒙世俗之塵埃。

但,一如黃錦樹所言:「我記得」的「我方的歷史」畢竟是極其主觀的,那是個有限的視域。」屬於某些人的最好的年代,往往同時也是另一群人最壞的年代。

人當然有尋找並看守自我靈魂自由的權利,但如若因此生出了「某個時刻真美好,請為我停留」的呼喊魔障,那麼無疑就陷入了與魔鬼的交易,不知不覺中已無可選擇的拿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去換,而不得救贖了。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