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小說家王拓生前留下最後的自傳式長篇小說遺作,《吶喊》集中書寫《夏潮》雜誌創刊、鄉土文學論戰、中壢事件、橋頭事件,及其自身投入基隆市國大代表選舉的歷程,帶領讀者重回七、八○年代風起雲湧的台灣當代歷史現場。
他的一生,無論是文學書寫或政治參與,其實理念如一,從未更易,一如他的小說,都與八斗子、「金水嬸」有關,他的政治參與都與弱勢者、環境保護、人權維護有關。他的書寫,未嘗一刻離開土地與人民…… ──向陽
第三章
「等一下到了他們的雜誌社,外面有警總的人二十四小時站崗,你不必太緊張。」徐海濤靠在我耳邊輕聲說。
「什麼?你說什麼?」車上人聲嘈雜,我一下子沒會過意來,便稍稍大聲地問。
巴士不知為何突然緊急煞了車,汽車「嘎——」地叫了一聲,車上站著的人突然都急速向前衝了一下,立刻又被彈了回來。海濤的圓形的徐志摩式的眼鏡也突然跳脫了鼻梁,他右手拉著吊環,左手卻敏捷地把往衣服滑落的眼鏡抄到手上。
「好險!」他說。手上拿著眼鏡,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這司機怎麼搞的?要摔死人啊?」
「喂喂喂,你會不會開車啊?」
「他媽的!車也不好好開,幹什麼啊?」
人們紛紛指責著。司機青著臉,朝前面正要過馬路的牽著一條狗的人,一邊猛按喇叭,一邊隔著車窗大聲吼叫:「你不要命啦?過馬路也不看看有沒有車,撞死你啦!王八蛋!」
「噯呀,原來是瞎子過馬路,他眼睛看不見呀!」車上有人好心地大聲說:「不要再罵了,不要再罵了,他眼睛看不見呀。」
「好啦好啦,虛驚一場,沒事就好。」有人善意地附和著勸慰那些動氣的人,「司機不是故意的啦,他也是好心,不然撞死人怎麼辦啊?大家消消氣,消消氣!平安就好!」天上沒有太陽,天氣有點陰,也有點涼。
「你剛才說什麼呢?雜誌社外面有人站崗?那是幹什麼呢?」
「警總要掌控,要了解有哪些人和《台灣政論》有來往。」
「《台灣政論》不是由新聞局批准的嗎?怎麼還這樣搞啊?」
「但現在已經被查禁了,不准出版了。」
「查禁就查禁,為什麼還派人站崗呢?」
「是啊,很無聊!」徐海濤說,「國民黨就專搞這種事。」
我跟著徐海濤在中華路下車,拐進一個巷仔裡,巷仔兩邊擺了一些攤販,有賣天婦羅、賣香腸、賣烤番薯的,有炒栗子、炒米粉、賣燒肉粽的,……每攤都有三幾個人。有人坐在攤前長條凳上吃,也有人端了盤子就站著吃。還有三個小孩舉著雙手像手槍似地朝前指著,嘴裡還「砰砰砰砰」地呼叫著,在巷仔裡跑來跑去相互追逐著,是在玩警察捉小偷吧?滿熱鬧的巷弄。
「喂,小朋友,你們在玩警察捉強盜嗎?」一個年輕小夥子邊咬著熱燙的香腸,邊朝那三個孩子問道:「你們誰是警察?誰是強盜啊?」
「我們是警察,他是強盜!」兩個個子較瘦小的孩子回聲說。那個個子較大的孩子幾乎也同聲叫道,「我是警察,他們是強盜。」
那小夥子哈哈大笑地說:「什麼?你們都是警察,也都是強盜?哈哈哈!簡直是警察強盜不分嘛。」
「哈哈哈,這倒是真的,」圍在香腸攤子前正在賭骰子的幾個人都同時大笑了起來,「這年頭,警察和強盜都一樣啊!小孩比大人還清楚。」
「前面那個戴鴨舌帽的,還有一個戴棒球帽的,都是警總的人。」海濤用下巴向前擼了擼說:
「你就當沒看見他們,跟在我旁邊就好。」
我本來以為我是作者,到雜誌社拜訪總編輯是自然不過的事,怎麼還搞得這麼緊張神祕呢?我忍不住好奇,反而更想仔細把那兩個警總的看清楚些。那個戴鴨舌帽的大約有四五十歲的樣子,抽著菸,帽緣壓得很低,看不太清楚他的臉,只看見那個圓敦敦的下巴,有點像電影裡那種江湖黑道的老混混的味道。那個戴棒球帽的大約二十來歲吧,長得竟眉清目秀,還朝我點頭笑了笑,似乎沒什麼惡意。
「徐教授來了,歡迎歡迎!」一進屋裡就有一面牆,牆上掛著一幅正方形的匾,上面寫了四個正楷的「台灣正論」,下面署名的竟是「雷震」。牆邊一張桌子後面坐了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漢子,站起身來朝徐海濤微微鞠躬朗聲地說:「張總編輯在等你。」然後朝後面大聲通報,「徐教授到了!」
裡面立刻走出兩個人來,都戴著眼鏡,都是一副斯文的樣子。「海濤兄,歡迎,歡迎!」走在前面那個伸手握住徐海濤,另一隻手握住我,「這位就是陳宏兄吧?」
「我是阿宏,請指教!」我說。
「我是林正義,」那人頭髮黑而濃密,梳成一個有點過時的整齊的小包頭的髮型,露出兩片耳朵,下顎有點方型還微帶點稜角。鼻梁上架著一支黑框眼鏡,顯得文雅沉毅。藍色的襯衫熨得很勻稱,配上一條灰色領帶,臉上微微帶著笑容略顯矜持。
「陳宏兄很年輕啊,竟能寫出那麼精采的文章,難怪天來仙都猜你至少五六十歲以上了。哈哈哈,長江後浪推前浪啊!」他的國語講得很標準,字正腔圓。他一面說,一面拉著我和海濤往裡走。
「這是我的辦公室,請坐!」他說。
「來,我來介紹另外這位,黃震華先生,已經是二進宮的老政治犯了,你前後關了幾年?……」海濤拉著黃震華的手問。
「第一次用流氓管訓的名義把我關三年,因為我要選基隆市議員,那時我二十三歲。後來又說我參加叛亂組織,判我十五年,關了十二年才出來。」黃震華說,「所以,前後兩次共十五年。」
「他是你們基隆同鄉,現在是《台灣政論》副總編輯。」徐海濤對著我說。
「哈哈,現在《台灣政論》被停刊了,我又變成無業遊民了。」黃震華哈哈大笑地說。
「他就是在你們《台灣政論》創刊號寫了兩篇叫座文章的作者陳宏,尤其是那篇〈談水滸的官逼民反〉,引述的故事不是和台灣很像嗎?不是和正義兄的遭遇很像嗎?做官的貪財無能,自然就逼得人民造反了嘛!」徐海濤兩眼炯炯有神,興致勃勃地說:「這叫借古諷今,特別有意思!」
「海濤兄這麼說,我臉都紅了!」我說:「你們在辦《大學》雜誌時,我每期都讀,正義兄寫的文章我很佩服,切中時弊、擲地有聲。我怎敢在孔老夫子面前賣文章?」
「陳宏說,自從《自由中國》雜誌被關掉,殷海光被迫至死到現在,台灣已經很多年沒真正的政論雜誌了,勉強有一本《大學》雜誌轟轟烈烈辦了幾期,又被國民黨強制收編了。他說他佩服你們的見識和勇氣。就拿了兩篇稿子叫我轉交你們,就是你們創刊號登的那兩篇。所以,今天特地帶他來和你們見個面。」
「來我們雜誌社是會有麻煩的,你不怕嗎?」黃震華站在旁邊笑笑地說,「會被警總點油作記號哦!」
「是嗎?」我望了他一眼。他有點瘦削,下巴有點尖,也有點白皙,頭髮烏黑發亮,看起來還滿年輕的,不像已經坐過十幾年牢的人。
「其實也沒那麼嚴重啦,我不是來過幾次了嗎?也沒怎樣啊!」徐海濤鄭重其事地說:「台灣人被嚇怕了,二二八啦、白色恐怖啦,確實很多人被殺被關了,很冤枉!但現在時代不同了,譬如他們對正義兄退黨用黨外身分參選,雖然恨得牙癢癢的,但又能怎樣?只能把他開除黨籍而已啦,能關他嗎?不行啦!他又沒犯法。所以,我認為我們不要先嚇唬自己。警總派兩個人在外面站崗又如何?有什麼了不起嗎?再說,雜誌被禁了,可以再申請辦一個新的。他媽的,我們又不犯法!怕什麼?」海濤講著講著,兩眼炯炯發亮。我突然想起黎明第一次跟我講起徐海濤時說過,徐老師不論在上課時,演講時,或聊天時,一談到政治就特別顯得義正辭嚴,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兩眼炯炯發亮,特別令人傾倒。「台大好多女生迷他哦,」黎明說。
「徐教授講得很對,我完全贊成!我被國民黨關過十五年了,但我就不信它能永遠如此!正義兄好意邀請我從第三期開始當《台灣政論》副總編輯時,警總就派人來找我了,表面上很客氣,但明明白白是在警告我,別跟黃天來、莊安祥、林正義這些人在一起了,不會有好下場的!我說雜誌是你們批准的,又不犯法。他們說,每一篇文章都有問題,還特別提到陳宏兄的官逼民反,根本就
是公開提倡造反有理嘛!……」黃震華說。
「哦——?他們也向你提到那篇談水滸的文章嗎?奇怪呢,……他們為什麼對這篇文章這麼敏感?說水滸傳的主題是官逼民反,自古以來許多學者都這樣說,包括胡適先生也這樣說,都沒問題,怎麼我說了就有問題了呢?……後來他們才說,毛澤東現在正在引用水滸傳裡的宋江來批判周恩來是投降派,觀點和我完全一樣。他們要查的是這件事。我說,我不知道毛澤東有這種看法,而且,我文章發表的時間比你們講的毛澤東利用宋江批判周恩來的時間早一些,可見是毛澤東受我影響,而不是我受毛澤東影響,……」我講著講著,突然就開心地笑了起來說,「那時我跟國民黨的特務說,這表示你們國民黨教育很成功啊,竟然有一位在國民黨教育下長大的台灣青年陳宏的思想能夠領導毛澤東,……」
「我在國民黨中央黨部的老同事也來找我打聽你的底細,好像你這一兩年來發表的文章都很引起注目,聽說還驚動了蔣經國,不但親自讀你文章,還特別跑了一趟基隆南仔寮去了解實際狀況。那是你的故鄉吧?」林正義說。
「我聽說你們《台灣政論》,蔣經國也是每期必看,」徐海濤一本正經地說:「他真要看了,覺得你們講得有理,願意反省改進,那國家就有希望了。只怕他看了以後惱羞成怒,覺得你們是在造謠,就把你們雜誌給查禁了,……」
「是啊,現在不就是這樣嗎?當年的《大學》雜誌和現在的《台灣政論》都是一樣的命運。對《大學》雜誌是下重手把你全盤改組了,對《台灣政論》就說你造謠,乾脆把你關了,不准你辦了!」林正義帶著嘲諷的微笑,無奈地說,「當年我在國民黨中央文工會任職,等於是代表國民黨被派到《大學》雜誌作學者專家和黨的橋梁,結果害我變成豬八戒照鏡子,兩面都不是人了,《大學》雜誌在那段時間大鳴大放,無所不談,黨部就怪我,不但沒盡到黨交付的任務,還跟你們那些人,尤其是你徐海濤和陳少庭一起搞什麼國是諍言、中央民代全面改選。後來我爭取台北市議員選舉提名,國民黨不支持我,就是認定我與你們一起搞造反,對黨忠誠度不夠。而老朋友也懷疑我,認定我是國民黨派去《大學》雜誌臥底的特務。所以,我當《台灣政論》總編輯,《大學》雜誌那批老朋友就不肯寫稿了。而國民黨怎麼對付我呢?就是趕盡殺絕啊!把我鬥臭、鬥爛、鬥垮!用買票做票的下流手段讓我落選。最後,連《台灣政論》這口飯都不給我留了!把你關掉,讓你再失業!……」
「正義兄,國民黨關《台灣政論》是怕黨外壯大起來,……」徐海濤說。
「但是我也早有覺悟了。我台大政治系畢業就進國民黨了,我太了解它了。我一定要召集一票人馬,搞出一片天地,在國民黨包圍下突圍而出,他就不敢對我下手了!像天來仙,像老莊,國民黨敢動他們嗎?」林正義認真地說,「他們,一個是終身立法委員,一個是三年改選一次的增額立法委員,……」
「對啊!」徐海濤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大聲說:「跟國民黨鬥,就是他媽的要搞他個大的,搞小的你就被他吃了。像白雅燦,前些時不就被抓了嗎?只是發傳單要求小蔣公布老蔣留給他多少遺產,聽說就被判了十五年,是不是?……」
「是十五年,沒錯!」黃震華說,「侮辱國家元首,挑撥政府與人民之間的感情,意圖推翻政府,……」
「哇啊!你怎麼背得那麼熟?」我說,「你記憶力很好啊!」
「國民黨給叛亂犯的判決書,內容千篇一律,都是一樣的!」黃震華笑著說。
「這完全是泯滅人性的判決,無法無天!」徐海濤說:「白雅燦被捉就是單打獨鬥,沒有像正義所講的搞出一票人馬,搞出一片大的天地。所以,社會上對這件事,也竟然沒有一點反應,多悲哀啊!……」
「根本沒人知道這件事!」黃震華說,「國民黨要讓白雅燦,或像我這樣的人消失掉,其實是很容易的,……」
「是嗎?」我有點吃驚地望著他,不敢相信。
「特務是他們養的,法院是他們開的,他要關你就關你,你能怎樣?」黃震華笑笑地說,「但我也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了。」
其實我今天來《台灣政論》雜誌社是要取回我替他們第五期寫的一篇評論胡適的文章,〈歷史潮流中的進步與倒退〉。據徐海濤轉述,胡適是他們《台灣政論》要學習的對象。他在中國的五四時代提倡白話文運動,在台灣與雷震共同創辦了《自由中國》雜誌,以自由主義的思想批判專制獨裁,都對歷史做出了重大貢獻。他們認為我那篇文章對胡適雖然有所肯定,但也做了一些批評,他們認為不妥,就決定不用了。我聽了之後,因為年輕氣盛,很有些不以為然,便在海濤面前哩哩啦啦講了一些牢騷話。
「胡適除了提倡白話文運動確實有重大貢獻之外,其他事情他都保守得很,例如把做學問的方向轉到故紙堆裡搞國學就是一個例子。那時中國的情勢,內外交侵,已經快要亡國了,他還埋首在故紙堆裡,這是我很難同意的。特別是,他一輩子似乎甘於被蔣介石玩弄於股掌之中,連蔣介石說要推他選總統,他竟然也相信了。晚年在台灣和雷震共同創辦《自由中國》雜誌當發行人,卻又不肯負責,又不敢為《自由中國》被停刊,以及雷震和傅政被捉的事公開仗義執言,連起碼的道德勇氣都沒有。這樣的人在台灣竟被尊為士林泰斗,被捧為讀書界的領袖,這點,我是有意見的。我覺得他太在意蔣介石給他的職位了。中央研究院院長又如何?而天來仙和莊安祥委員們竟然要以他為學習對象,未免太取法乎下了吧?他們的格局見識就這樣而已嗎?」我說。
「陳宏,你對胡適的意見我都同意,特別是他對《自由中國》的態度太虛偽了!我在雷先生面前也這樣講過。但雷先生都替他講話,說我們都誤解了胡先生。」徐海濤說,「而目前在台灣政壇的在野人士中,最有聲望和能力的,就數天來仙和老莊了。正義現在還沒選到一官半職,但他是有見識和能力的。他們在一起辦的雜誌既然要以胡適作為學習對象,我們也只好表示尊重了。而且,現在《台灣政論》也已被勒令停刊了,也就不必再多說什麼了。」
「非常感謝陳宏兄的仗義,」林正義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大的信封袋,站起來,有點歉意地說:
「這篇大作,很抱歉,就原璧歸趙了。」
「沒關係,這事我已聽海濤兄轉述過了,我不會介意。但是,……」我沉吟了一下,內心有點猶疑,卻仍然忍不住又坦白地說了出來,「我不知道你們想學習胡適先生的是哪一部分。但恕我直言,在這個時代,與其學胡適,不如學雷震、學殷海光,那才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欠缺,也最需要的道德的、人格的典範。」
「陳宏兄的意見我會轉告天來仙和莊委員,」林正義懇切地說:「我也熟識雷先生,對胡適與《自由中國》雜誌的事也略有所聞。因為雷先生自始至終推崇尊敬胡適,我們基於對雷先生的敬意也不便對胡適先生有所批評。」
「那就當作我的書呆子之見吧。」我說,「其實我今天聽兩位一席話,受益良多,讓我對政治現實增加了許多了解。」
「不用客氣了,你是後生可畏啊!」黃震華笑著說:「我們基隆能出你這樣的人才,我與有榮焉。」
「正義兄,我真正關心的是你未來的出路。」徐海濤望著林正義關切地說:「今年年底就是縣市長和省議員選舉了,你有什麼打算嗎?」
「我嗎?還沒時間想這個問題。等我把《台灣政論》的善後工作處理完了再說吧,」林正義有點無奈地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說:「自從上次台北市議員落選後,我做過無業遊民,也擺過地攤,賣過天婦羅、烤香腸、炒米粉。好不容易有個《台灣政論》讓我回到本行,可以學以致用了。現在又被關門了,好像我這個人很不吉利似的,靠山山崩,靠海海枯……」
「正義兄,你千萬不能頹廢喪志,你一定要堅持選下去,我對你有信心!」徐海濤熱情地說,「就像你自己說的,一定要召集一批人馬,在國民黨的包圍下突圍而出,打出一片天地!」
走出《台灣政論》雜誌社的大門已經下午三點多了。天空仍然陰陰的,似乎有點要下雨的樣子,但又下不來。天氣其實還滿涼爽的,有點風。那兩個站崗的人還在,看到我們出來,那個年紀較大戴鴨舌帽的仍然把頭偏向一邊,避開我們的視線。那個戴棒球帽的年輕人仍然朝我們點頭笑笑。原來玩警察捉強盜的孩子們已經不在了。而每個小攤仔的生意明顯比剛才好了很多,大概是人們睡飽午覺後都紛紛到屋外來消遣了。尤其是圍在烤香腸的那一攤,起碼就有七八個人,「拾八啦!」「扁基啦!」賭骰子的吆喝聲此起彼落。
「那位林正義跟你很熟嗎?」
「很熟,一九七一年一月辦《大學》雜誌時就認識了。屬於國民黨年輕一代的開明派,有些思想,也會寫文章。一直以秀異分子自居,在黨內不屑奉承拍馬,有點孤立。對一般工農群眾也有點瞧不起。常說國民黨必須改革,必須起用真正的人才,否則會亡黨亡國!因此在國民黨內一直被排擠。其實,人是很正派的!」海濤說。
「黃震華呢?」
「我只見過兩三次,看起來像個老實人,不像有什麼宏觀見識,口才也平平,不知為何會請他當副總編。」海濤說,「有些老政治犯談起他,都有點,有點意見。說他是死硬的台獨基本教義派,在牢裡還寫小報告鬥爭那些老統和老左。」
「大家共同的敵人不是國民黨嗎?怎麼還分統分獨分左分右呢?」
「我們在外面不分統獨左右,但牢裡聽說分得厲害,也鬥得厲害。」
「是嗎?那黃震華除了獨以外,也很右嗎?」
「他會打老左的小報告,鐵定是個右派無疑。但我沒聽過他發表什麼右派言論。倒是正義常公開自承是個右派,很相信資本主義那套自由競爭,適者生存的理論。他認為,台灣如果要發展經濟,就一定要讓資本主義更徹底深化,而資本主義會帶來自由和民主,因此台灣如果要追求自由民主,也一定非要讓資本主義更徹底深化不可!……」
「《台灣政論》另外兩個要角,天來仙和莊委員也是林正義這樣的思想?」
「老莊和正義在意識形態上大概比較接近,天來仙我就比較不清楚了。」海濤說:「現階段我們要向國民黨爭取自由民主,要求國民黨民主改革,大家應該團結一致,不應分什麼統獨左右。」
立法院的大門有四位警衛守著。這是我第一次踏進立法院的院區。
「我是台大教授徐海濤,這位是作家陳宏,我們來拜訪莊安祥委員。」海濤向警衛說。
「有跟莊委員聯絡嗎?」那位一毛三的警衛指著裡面的辦公室笑笑地說,「請先到接待室登記,他們會通知莊委員。」
在中山南路這邊的立法院外面是一片紅色的圍牆,裡面一排紅色屋瓦的洋樓,很有些古色古香。進入院內拱型的大門,右側是接待室,左側是收發室。接待室入口旁邊開了一扇窗戶,一位女士坐在桌子後面,神色有點倦怠,對著我們細聲簡短地說:「身分證」。
「我們不是來陳情的,我們是莊委員的朋友,請你打電話向他說我們的姓名就好。」徐海濤說:「我沒帶身分證。」
過了一會兒,那女的拿出一本登記簿說:「莊委員已聯絡過了,依規定,你們還是要登記姓名地址電話才能進去。」
辦完登記,接待室門口的警衛善意地指著走廊說:「向右走,再向左走……」從接待室要進走廊也有一個拱門,門口兩邊也各有一個警衛。
「我知道,莊委員的研究室我來過,我知道。」海濤笑笑地說,「謝謝你啦!」我跟在他後面,好奇地東張兩望,覺得這個立法院完全沒有我在西洋電影中看過的西方民主國家的國會那種巍峨雄偉的氣象。有點寒傖逼仄,似乎是家道已經中落的大戶人家那種破落的景象。
海濤帶我上了二樓,二樓右邊是一排窗戶,左邊是一排房間,每個房間的門都緊閉著。海濤在第四間的門口站住,指指門上的名牌,寫著「莊安祥委員研究室。」
「到了!」他說。在門上敲了敲。
屋裡立刻傳來一聲宏亮又略帶沙啞的聲音,「請進!請進!」
海濤捉住門把向裡推。一個矮個子,臉有點黎黑的男人已站起來向前跨了兩步,伸手和海濤緊緊互握了一下。
「歡迎,歡迎!」他說。
研究室的左邊牆下擺了一張雙人沙發、兩張單人沙發、一個茶几,緊靠右邊的牆放了三座高達屋頂的書架,裡面堆滿了書籍。房門的正對面是兩片窗戶,窗下擺著一張長桌,桌上也放了一落一落的書報雜誌,中間留了一小塊空間,擺著一本翻開的似乎正在閱讀的書。長桌前面有三張有靠背的籐椅。
「沒想到立法委員的研究室是這樣子的,」我心裡咕噥了一下,仍然忍不住好奇地問:「每個研究室都一樣嗎?」
「都一樣,」莊委員說,「不過也有人把兩間打通成為一間,那就比較大了。」
「意思是說,也有委員可以要兩間嗎?」
「不是,每個委員的研究室都只有一間。但是,大部分的委員都不需要用到研究室,有的就把它讓給別人了。」
「那些委員都是大陸選出來的,是永遠不必改選的終身立委。一年能來立法院簽到兩次就算好的了,還需要什麼研究室?」海濤說。「像莊委員這樣每天到研究室研究政策、法案、預算,每天閱讀國內外書刊,深入了解國內外政經情勢的委員,在立法院是絕無僅有的啦!」
「其實老委員也有很用功的,像吳延環委員、齊世瑛委員,好幾個,也都每天在研究室,我常常向他們請教,獲益很多。不過這種老委員確實很少。」莊委員說。
「但是這種三十幾年都不必改選的國會議員,全世界也只有台灣才有的怪現象了!」徐海濤說。
「哈哈,這確實是極為荒唐不合理的事,違憲又違法!但是,國民黨卻說,他們沒錯!哇哩秀才遇到土匪啦,要怎麼講呢?」莊委員突然火氣爆了,台灣母語就順口傾洩而出,「尹講尹都是依照憲法,但是憲法乎尹凍結,根本沒實施,尹根據的是憲法臨時條款,講反攻大陸未成功前,中央民意代表就免改選。天下有這種道理嗎?譬如尹也在立法院通過戒嚴法,禁止人民集會結社自由與言論自由,尹講這也都是合憲合法的。阮幾個在台灣選出的黨外的立法委員,總共也不過四五個而已,每次質詢,都要求國民黨政府依憲依法,開放黨禁報禁,解除戒嚴。國民黨就安排十倍以上的老立委反對你,這就是尹外省仔所講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了。我有時忍不住,就想要幹譙,但是幹譙也沒啥路用,伊根本不睬你呀。實在是,篩伊娘哩!」莊委員無奈地搖搖頭,突然在最後連講了兩句台灣粗話。這立刻引起我的共鳴,使我忍不住發出會心的微笑。
「莊委員,今天能這樣近距離聽你講話,我覺得很興奮。我曾經在台大校門口聽你演講,很精采!我非常佩服!但是,像你這樣言語如刀,而且刀刀見血見骨,國民黨不會捉你嗎?」
「我也常常提醒自己,不能被國民黨抓到把柄,萬一有把柄被抓到就死定了!但是,我還不能死,還有很多事沒完成,怎麼能死啊?」莊委員揚起眉額露齒笑了笑說:「現在小蔣時代已比老蔣時代開明多了。老蔣如果還在,我和黃天來大概都要去坐牢了,絕不會容許我們四處去替黨外助講。而且,我們也確實是一番好意善意,真心希望政府能更進步,能更照顧百姓。這樣,國家才會
強大。我們這份用心,蔣經國應該是能感受的,……」
「但是,當年《自由中國》的雷震、殷海光,我讀他們的文章也都覺得他們都是善意好意,很苦口婆心,善盡忠言,……」
「所以我才說時代不同了嘛,小蔣確實比老蔣開明多了。」莊委員說:「和當年雷先生的《自由中國》相比,現在只關我們的雜誌並沒有捉人,是不是比以前進步了呢?」
「我認為這與美國應該也有關係吧?」海濤說:「陳宏大概還不知道,去年美國的《時代週刊》選出全世界一百五十位最優秀的社會領導者,莊委員是台灣唯一被選的政治人物。今年不久前,《時代週刊》又把莊委員選為亞洲政壇的明日之星。莊委員能在美國受到這麼高的肯定和評價,實在不容易。這對他也是很好的保護傘。……另外,還有一件事不一樣,當年雷先生他們已在進行組黨的事,……」
莊委員突然笑笑地打斷海濤的話說:「好啦,這件事不要再講了。我們是老朋友了,講得粗俗一點,我屁股上有幾根毛,還能瞞過你嗎?陳宏嘛,我們這是第二次見面了。上次見面時很多人,我們沒機會講話。但是你的文章我卻很注意,能找到的我都盡量找了,包括你在人間副刊發表的小說、報導文章,還有《中國論壇》上寫的醫藥問題的文章,我幾乎都看過,……」
「莊委員這麼用心,太感謝了!這對我是很大的鼓勵!」我興奮地說。
「你到底幾歲啊?有一次天來兄跟我提起你寫的文章,說你最起碼也五六十歲了,我說是少年的啦,他還不信。你現在做什麼工作?教書嗎?或是,……我很好奇!你的文章反映的問題很廣,討論也很深入,很有批判性,又有理性分析能力。……聽說你是師大國文系和政大中文研究所畢業的,但中文系不是很保守嗎?怎能培養出你這樣的人才?……」
「我只是愛寫文章而已啦,算什麼人才?還早咧。」
「那你現在做什麼事?」
「我現在是《健康世界》雜誌的總經理,負責它的銷售、廣告及內部管理工作。有空就寫寫文章……」
莊委員坐在他那有靠背的籐椅上,雙手握著茶杯,抿緊嘴脣頻頻點頭,很用心地聽我訴說我的生活背景和資歷,聽完又連續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我從政的年資雖然不算很長,但自從決心從政後,就四處尋找人才,鼓勵他們出來參選。我
感覺你一定對你現在的職業和生活不滿意,你一定覺得自已大材小用了吧?︙︙」
「還好啦,還好啦!」我說。
「我每次讀你的文章,心裡就會想,這應該是一個可以選舉的好腳色吧?今天跟你面對面這樣談話,我更確認自已這種感覺沒有錯。你是有熱情、有感染力的人,這種人適合選舉。」他望著我笑笑地說。
我感覺心臟急烈地「碰痛!碰痛!」地跳著,好像有一股電流湧向全身,臉孔發燙,全身燥熱。莊安祥是我佩服的政治人物,自從我在台大校門口聽過他演講後,每次報紙雜誌上有關他的報導,我從不錯過。我覺得,他就是我們這個還在白色恐怖統治下的台灣最需要的在野的政治領袖了。偶爾在報紙上看見他走遍全台灣到處替黨外人士演講的新聞,我內心都充滿感動。覺得這才是一個有遠見、有智慧的政治人物。國民黨絕不容許台灣人另組新政黨,所以他就完全避開這個招忌的話題,演講中絕不提組黨的事,但所作所為卻都是組黨時最基礎的必要工作。經由無私的助選和其他黨外人士進行具有默契的溝通,並由此建立互信。我太佩服了!而這個我心中崇拜的偶像竟然這樣看重我嗎?我的文章真有那麼好嗎?我真的具備那樣的潛力嗎?我不敢相信!
「哈哈哈,莊委員,你真厲害!怎麼只經由短暫的談話就能斷定陳宏是適合選舉的人才呢?最近,我們也認為他適合選舉,但是他根本無動於衷。」海濤大笑地說:「他說他只想搞文學,只想寫小說,不想搞政治。你老莊如果能說動他,那可是功德無量啊。」
「坦白講,我只是憑直覺啦。有人很想參選,但身上感覺不出一點群眾魅力。有人視政治如虎狼如魔神,碰都不想碰,但卻又充滿魅力,這要怎麼說呢?」老莊先噘起嘴巴,隨即又抿緊雙脣。我發現當他專注於某件事時,就會有這樣的表情。然後雙掌互握抵住嘴巴和下顎,揚起眉頭和眼睛,說:「當年郭國基先生就這樣對我說,莊ㄟ,你去參加選舉吧,你全身都充滿了群眾魅力。同時指著他兒子郭蓋世說,雖然我替你取名蓋世,但是你沒這個氣勢,你不適合從政,你去做生意吧!我問他為什麼?他說,那是感覺。……陳宏,我說你適合選舉,這也是我對你的感覺。這感覺應該是不會錯的!」
「你,你是在在說笑嗎?我,我哪有有什麼群眾魅力?我連,連演講都都不會,我,怎麼,怎麼可能?你別,別開玩笑啦!」我內心激動得熱血翻騰,臉上熱烘烘的,連話都講得有點結巴了。
「我是講真的,陳宏,我們正在替今年年底縣市長和省議員選舉找人才。如果你願意,選舉經費我們再來想辦法,怎麼樣?」老莊笑著說,但臉上卻是一本正經。
「你要他今年就參選嗎?太快了吧?」海濤有點訝異地笑著說:「他連傳單都沒發過,根本還不知道什麼叫選舉。」
「那很快就會了,沒問題。」老莊說。
「林正義呢?你們考慮過正義了嗎?」
「正義兄當然要參選。我是建議他回南投先選省議員。陳宏如果願意,也是回基隆選省議員。」莊委員說。
「那,周志鵬呢?」
「周志鵬應該選基隆市長,他有地方基礎。」
「他肯嗎?」海濤說,「我見過他幾次,這人很聰明,頭腦很好。但基隆市長難選,我看他不會肯。」
「如果陳宏去登記參選省議員,他就非選市長不可了。因為兩個人都選省議員,兩個人都會落選。他精得很,到時他……」莊委員撇了撇嘴笑笑地說,「有實力的人總不能一直挑容易當選的位置吧?黨外勢力如果要壯大,在地方做老大的人要以身作則,要把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和黨外的利益放到個人利益前面,這樣黨外才會壯大,國家也才有希望!」
「莊委員對我這麼抬愛,我受寵若驚!但我也很惶恐!……這太突然了……」我說,「一直以來,我是關心政治,但不想介入,因為我覺得政治太複雜。而且選舉需要很多條件,那些條件我都不具備。但我願意幫你助選,因為我覺得你就是台灣民主運動的希望,……」
「台灣民主運動如果想開花結果,就一定要有更多有理想、有抱負、有熱情的人跳出來參選,和國民黨競爭,這樣才能打破國民黨的一黨專政。現在,從中央到地方,完全沒有監督、沒有制衡、沒有批評的力量,整個國家政策,只有黨意,沒有民意,甚至只是一個人的意志。像幾年前台灣退出聯合國這件事,本來美國和中國都談好了,讓台灣和中國同時都在聯合國做會員國,但是只因為老蔣一句漢賊不兩立,就沒人再敢說一句NO了,連小蔣也不敢啊!這牽涉到台灣一千七百萬人未來的命運的大事,一個人的一句話就定了!就讓台灣退出聯合國了,這合理嗎?還有很多事,你也寫過許多文章,知道得比我還多還深入,像黨禁、報禁、戒嚴等等,如果不打破國民黨一黨專政就永遠不可能改變,……」
這時,研究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穿中山裝,頭髮梳得很整齊的中年男人,手上提了一個熱水瓶走進來了,很有禮貌地欠欠身,「莊委員,我來替你換熱水。」
「我不是早交代過不必你們幫我換熱水嗎?我自己用電熱壺就可以燒了。」莊委員有點不高興地向那人揮揮手,突然又瞇了眼睛「咦!」地叫了一聲,「你是哪個單位派來的?怎麼以前沒看過你?」
「報告委員,我是立法院總務處新派來替委員們服務的。」那人說。
「好啦,以後進研究室要先敲門,這是起碼的禮貌。出去吧,我這裡不用你服務。」莊委員站起來揮揮手,把那人驅走了。「莫名其妙,老是這樣鬼鬼祟祟的,一定又是警總在搞鬼。這研究室早就裝了竊聽器了,還需要派人監視嗎?」
「這裡面有竊聽器?」我心裡不禁震動了一下。被裝竊聽器這一類的事,長久來雖常聽人說起,但也只限於傳聞,並沒真正見過。現在,連立法委員的研究室都被裝了竊聽器嗎?「國民黨連國會議員也在防嗎?太不尊重了吧?」
「這本來也沒什麼了不起,因為立法委員有很多機會接觸到國家機密,行政院各部會的重大政策和預算都要在立法院討論通過,為了預防立委不小心把機密洩露出去,替你裝個竊聽器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在歐美國家多少也是這樣。」老莊說:「只是台灣的警總、調查局,這些國安單位在行使這些法定職權時,一直在擴大解釋、擴大範圍、擴大職權,以至於違法濫權、殘害忠良、製造許許多多的冤假錯案,人權嚴重被踐踏被傷害。上面的人如果還認為這樣才是忠於國家,忠於職守,他們就更變本加厲了。所以,像我們這樣從事黨外民主運動的人就要特別小心,否則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這是參與黨外民主運動必須要有的覺悟。」
「哈!不要說你們搞政治的,連我們這種教書做研究的書呆子也都要有這種覺悟。在教室裡也不知道哪一個是職業學生,一邊拿調查局警總的錢,一邊寫你的小報告,怎麼防呢?只好順其自然了!反正,我不殺人不放火,不違法不犯法,怕他什麼?」海濤笑著說:「我倒是有個問題想請教你莊委員,你常講台灣人的尊嚴,你所謂的台灣人是指哪些人?台灣人的尊嚴的具體內涵又是什麼?」
「海濤兄,我了解你問這個問題的用意。許多大陸來的外省同胞都對這個問題特別敏感。因為他們依據行政院主計室所統計的,外省籍二百五十萬人以外,剩下來的才是台灣人。但是我的看法不是這樣。我所說的台灣人就是現在住在台灣生死與共的這些人,不論你是廣東來的山東來的,只要我們在台灣生死與共,就統統是台灣人。」莊委員很嚴肅很認真地說,「你海濤兄是福建來的,陳宏的岳父母妻子是廣東來的,在我眼裡都是台灣人。」
「那你認為,我們這些台灣人現在都沒有尊嚴嗎?」
「海濤兄,這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更深入才對吧。有尊嚴的人起碼要有權利決定自己的命運吧?三十幾年來你選過總統嗎?總統直接影響國家的安全與未來的發展,對我們重不重要?三十幾年來國家重大政策和預算,是誰替我們決定的?也是三十幾年前中國大陸那邊的人幫我們選出來的立法委員在決定!不是嗎?這樣,我們還能算是有尊嚴的人嗎?……」
「聽你這樣說,我了解了!我也完全同意!」海濤站起來有點激動地和莊委員緊緊握了握手,兩眼灼灼有神。海濤和我都是比較浪漫,容易感動的人。我在感動中,腦海裡突然浮起一個構想。
「莊委員,你所認識的那些黨外人士的政治見解和理想是不是都和你相同?」
「這個嘛,……」他雙掌互握地擺在胸前,微微噘起嘴巴,兩隻略呈三角形的眼睛閃著精悍的亮光,「雖然不能說都百分之百相同,但是在重大的問題上,看法應該是很一致的,目標也是很一致的,這點應該沒什麼問題。」他說。
「我突然有一個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我說:「目前國民黨不准我們另組新黨,但社會上早已習慣把不屬於國民黨的,都稱為黨外。也許,我可以找出一些目前被稱為黨外而仍然活躍於政壇,在台灣有聲望和影響力的人物,例如你莊委員、天來仙、雨新仙、順興仙……等等,我願意來替你們寫專訪。這書名我剛才也想好了,就叫『黨外的聲音』。我希望經由這本書達到兩個目的,一是讓讀者明白,黨外其實是有黨的,這個黨就是黨外黨。二是經由這本書的流傳,來打破國民黨長期對黨外的新聞封鎖。我會根據你們各自的特色擬出各種問題讓你們好好發揮,當然,我也會提出一些挑戰性的問題……」
「哈哈哈,太好了!」莊委員興奮地拍著桌子,「這構想可行!當然可行!尤其以你陳宏的文學造詣,這本書的可讀性一定很高。」
「那好!」我說:「過幾天我先擬一份名單再來請教莊委員,被訪問者的名單要請你確定,也要請你引薦,因為其中可能我大多數不認識。但他們的資料我會先在圖書館找……」
海濤本來還要帶我去看黃天來委員,但莊委員說,天來兄最近家裡有事,「你們去了,恐怕不太方便,」他說:「我這位老大哥是出名的怕老婆,偏偏又愛風流。二十年前的風流事最近爆了,你就可以想像那種場面了。」
「哈哈,那就改天再去了吧!」海濤大笑地說。
走出立法院,都已經是下午快六點的下班時間了。街上的車輛已經多到很塞車的地步了。交通警察站在十字路口,拿著指揮棒,吹著哨子在指揮交通。路上行人都行色匆匆地,低了頭,肩挨著肩向前走去。天色已有些暮了,明顯的寒意從四周圍攏了過來。
「海濤,你是不是對莊安祥的政治立場有什麼顧慮嗎?」
「我坦白說吧,對莊委員的政治魅力我是很欣賞的。他的問政表現、操守、見識,我也都很佩服。黨外如果多幾個這樣的人才,就會對國民黨造成很大的壓力,國民黨就非改革不可。」海濤說:「但是,我對他的台灣人要決定自己的命運的講法有疑慮。」
「為什麼呢?台灣人本來就有權利決定自己的命運,不是嗎?」我說。
「陳宏,台灣人也都是中國人,都是從中國來的,只是來的時間不同,有的來得早有的來得晚。因此,我主張台灣應基於中國民族的大義和中國統一。目前兩岸的分離狀態是美日帝國主義和蔣家父子合謀製造出來的.這個老莊所謂的台灣人民決定自己的命運,其實就是台獨。美國就歡迎這種主張,台灣獨立其實就是美國的附庸,美國就可以利用台灣抵制中國,讓中國跨不出台灣海峽。蔣家父子在台灣其實也是台獨,但蔣介石又極力反台獨,因為他一直到死都還存有反攻大陸統一中國的幻想。但美國不支持他反攻大陸,卻也擔心他會不會因為中國民族主義的信仰,有一天和中國合作呢?所以,美國也要利用在野的台獨來牽制蔣家政權。所以,像老莊這樣的台籍政治人物和政治主張就成為美國最喜歡、最歡迎的政治工具了。」
「這事聽起來還滿複雜的。但是理性分析應該也是很簡單明瞭。」我說:「台灣人應該有權利決定自己的命運,這點我很贊成。而這又與中國統一或與台灣獨立沒有必然關係。台灣人民可以決定要不要與中國統一,也可以決定要不要獨立,這要看統一或獨立,哪一個對台灣人民最有利。如果與中國統一,對台灣人民幸福不利,為什麼要和中國統一?如果台灣獨立也對台灣人民的幸福不利,台灣為什麼要獨立?」
「你這個講法我反對!我原本以為你也是個民族主義者,沒想到你卻是個投機主義者,哪邊有利就往哪邊靠,這是不對的!」海濤突然嚴肅地激動地說,「不論台灣人或中國人,都是中華民族的一分子,面對美日帝國主義的壓迫和侵略,我們就是要團結,兩岸一定要統一。民族統一,中國才有希望,台灣才有前途。」
「海濤兄,請不要太激動好不好?我並不是反對兩岸統一,我也不是主張台獨,我只是認為,首先要考慮人民的利益和幸福,如此而已。」我說:「你不是也說過嗎?面對國民黨的一黨獨大,專制獨裁統治,我們不能分統分獨不是嗎?」
我伸手攬住徐海濤的肩膀,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在寒意已經逐漸濃厚起來的台北街頭,互相緊靠著向車站走去。這時天空卻忽然飄下幾點雨滴,路上的行人更加緊腳步低默默向前走去了。
我脫下外套,蓋在海濤和我頭上。車站就在前面不遠了。海濤突然甩脫我的外套,快速向前奔去。我獨自把外套蓋在頭上也加緊腳步向海濤追去。但還沒追上,他已上車了。我在車站的雨棚下向他揮揮手。
天上的雨滴越來越大了,好像要下大雨的樣子了。路上的行人都匆忙地奔跑了起來。天已經暗了。
書名:《吶喊》
作者:王拓
出版社:印刻文學
出版日期:2019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