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晷之南】黑暗裡的圖繪——松本清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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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以專著的形式,要順利概括社會派推理小說大師松本清張的小說成就,必然是困難的工程。他的生平(參見《半生記》)和創作成果(全集),直至現今,仍然是日本文壇中的傳奇,不斷吸引研究者投入研究。松本清張寫作範圍廣泛,包括早期純文學小說作品、膾炙人口的推理小說(如《砂之器》、《點與線》等)、歷史小說、昭和史研究系列、二二六事件編著,等等。這意味著松本清張是個充滿正義感和歷史眼光的作家,他積極介入社會批判,關注弱勢的生存狀態,突顯決定社會等級的深層結構,不斷思考日本這個國家社會的變化,探索人在邪惡的社會中如何善良正直活著的方法。就此視角和內容而言,其短篇小說〈黒地の絵〉(黑暗裡的圖繪),既是他對於戰爭本質的詰問,亦是他對於人性墮落的喚醒。

九州帝國大學活體解剖事件

眾所周知,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1945年6月),日本國內發生了著名的「九州帝國大學活體解剖事件」,這個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不可收拾,最後延燒到東京審判上,並為日本現代史投下巨大的追問。弔詭的是,這個事件效應實在太大了,因而催生出好幾部小說傑作。譬如:松本清張〈黑暗裡的圖繪〉;大江健三郎〈飼養〉、〈死者的傲氣〉;遠藤周作〈海與毒藥〉、上坂冬子《生體解剖----九州大學醫學部事件》等等,都是圍繞這個事件展開,相同的主題有著獨自的詮釋面向。

與松本清張諸多推理小說相較而言,〈黑暗裡的圖繪〉這部作品帶有報導文學的色彩,它有很高的可讀性,沿著故事情節的發展,作者的微言大義全隱含其中,自始至終又不失其社會小說的特質。日本大眾小說文壇中皆有共識,松本清張就是卓越的小說大師,他擅於運用這種語境和體裁來提高閱讀的樂趣,讀者在這樣的探索中,總會獲得觀察日本現代史的視角,進而了解那個時代的黑暗與新奇。〈黑暗裡的圖繪〉講述了一對日本平民夫妻(前野留吉.芳子)悲憤受辱的故事:一群酒醉的美國黑人士兵闖入了民宅,先是綑綁了前野留吉,再姦污了妻子芳子,給他們帶來了不可復原的心理創傷。事件發生後,日本的警察探問他們是否遭到損害,但幸災樂禍的心態多於關心受害的案情。最後,時代的受害者前野留吉夫婦不但沒能鳴冤平反,他還淪為替死於韓戰的敵國美國黑人士兵收拾屍體的送行者,深陷在戰爭的原理、特殊的自我憎惡心理和病理的範疇裡而不可自抑。

該小說開篇以十三則新聞外電拉開了韓戰爆發的序幕,突顯了千鈞一髮的戰爭狀態:1. 第24步兵師團長威廉.迪恩少將即將出任朝鮮派遣美軍的總司令官(總司令部2日下午8時15分電);2.錦江沿岸的美軍於16日被朝鮮軍突破前線後,被迫撤至新地點。朝鮮軍在強大砲火掩護下,向大田發動猛烈攻擊,並投入了大量部隊,駐防前線的美軍恐怕難以抵擋(韓國基地17日電)。3. 為了因應各種可能的狀態,杜魯門總統下令增派60萬名美國兵力投入戰場,並於於24日在議會提出追加支出軍事預算案,總額高達105億1700萬美元(美國總統特派員於美軍第8司令部25日電)。4.美國國防部已證實28日韓國漢城淪陷(28日華盛頓電);5.暫時返美的麥克阿瑟將軍副官艾克上校於30日在國防部發言:將派遣四萬名美軍至朝鮮,分別為進駐日本的第一騎兵師團1萬人與總司令部直屬部隊3萬人 (華盛頓30日特電)。

接著,小說畫面中出現了每年在福岡小倉舉行的祇園祭典,夜晚中,太鼓伴以日本傳統樂器熱鬧的音調自四面八方傳來,彷彿浪潮般要覆蓋住小倉這座城市。美軍的喬諾營就位於市郊一里外,那裡原本是戰時日本陸軍臨時補級用品廠之用,二戰結束美軍進駐之後,就直接徵用這個補給站了。該軍營內有幾百名美國士兵,主要從事士兵裝備維修和軍糧生產,有時候看得到裝滿可口可樂瓶的卡車,穿過正面的拱門,向火車站駛去。不過,到了7月初,營區裡的士兵數量猛增起來,隨即又銳減,但立刻又被補充進來。市民們都知道那些士兵將前往朝鮮戰場上,卻不知他們從哪裡坐著火車被運到這裡。10日早晨,有一支部隊來到這軍營,大概需要五、六節車廂才能裝得下那麼多人,他們全是黑人士兵,原來他們只能在這裡稍作停留,很快就要被運去朝鮮戰場前線。而他們駐留的那天,恰巧是祇園祭的太鼓聲響徹全市的時刻。

在漫長黑暗中逃逸

松本清張點出這批突然到訪的黑人部隊,深刻描繪他們處於極限的心理狀態:黑人士兵這時候想必正處於絕望的顫慄中,不安地傾聽著(祇園祭)打擊樂的轟響。咚咚咔、咚、咚、咚咚咔、咚、咚……單調的節奏不斷反複,旋律如同一段咒語。他們一定瞪大眼睛左顧右盼,半張著厚厚的嘴唇聆聽鼓聲,如軍營與城鎮之間那片晦暗的森林。在這之間,黑人士兵體內的文化基因,又扮演著矛盾的角色。作者這樣推想著,遠處傳來的鼓樂聲好比他們祖先在儀式上、在狩獵時敲響圓筒形及圓錐形戰鼓而發出的聲響,讓他們陶醉在祖先的遙遠的血性中。也就是說,遠處傳來的旋律剛巧與肉體中節奏性的衝動產生了共鳴,他們的肩膀上下起伏,自然地拍動手掌。黑人那種令人沉醉的舞蹈本能豈可能不被煽動呢?接著,作者描寫的視角聚焦在神秘而封閉空間的兵營,以便描摹出黑人士兵逃逸以及性暴力的具體過程。兵營周圍建著一排土堤,在土堤上架設著尖刺般的鐵絲圍欄。瞭望台的探照燈可以照亮整個地面,卻不能完全阻止士兵們在平日裡悄悄溜出去。這是因為土堤上到處鋪設排水管道,它們從兵營內一直通向道路一側的水溝,而排水管的直徑寬到足夠一個巨漢在裡面匍匐前進。傍晚時分,士兵們通過排水管溜出去,找個女人過夜,到了早晨,他們又順著排水管道回營。換句話說,松本清張這樣定義其小說人物的命運:黑人士兵一心逃出營區,主要想逃離死亡的恐懼,滿足被壓抑的渴望的本能,瞭望台的探照燈功能有限,它最多只能照亮土堤上的雜草、碎石路和部份的農田,照不到排水管裡的黑暗。在隔離帶的陰暗處,黑人士兵們的身影越來越多,隨著太鼓發出的沉悶音律,他們狩獵者的血液隨之沸騰起來。在這場狩獵當中,充滿複雜的因素,帶有蒼白的絕望和噴薄而出的黑色騷動。

黑人士兵們以住宅區外的燈火為目標前進著,儘管他們對於附近的地理不甚清楚,這與他們幾天後被送往朝鮮戰地的狀況相同,他們比誰都明白,美軍的節節敗退與自己的命運息息相關,進而想像著戰場上的慘烈景象,戰車被炸得四分五裂,滿地是士兵屍體和碎裂的手腳,一幅人間的煉獄圖。他們從兵營西南方位的廣闊區域分散到了多個村落裡,完全不知道那些肩扛自動衝鋒槍、背負手榴彈的士兵分成了多少組,也不存在有誰領頭有誰是盲目跟隨。他們以各自的小組為單位行動,但彼此之間卻毫無聯絡,更沒有發號施令者,徹底分散了。也許只能說,對戰爭的恐懼和祈禱相互拉扯著,這批出逃的250名黑人軍官士兵,在這一刻,全成了自己的指揮官。

性暴力及其悲劇的起源

從營區逃出來的黑人士兵們,其中五名大塊頭的莽漢,闖進了一處民宅,那時屋主夫婦正在蚊帳裡休息。突然,一名黑人士兵向屋主說要買酒喝,屋主前野留吉聞訊旋即從蚊帳裡起身,向他們說家裡不賣酒,他們不相信,逕自跑進廚房,擅自拿起燒酒飲了起來。前野留吉判斷情況不妙,斥喝他們立即離開,否則要叫憲兵來處理。可是,這反而激發了這些逃兵的怒意。有一個黑人士兵,發現屋主之妻在蚊帳裡,在酒精的催發下,他大步走至那裡,用力掀開了蚊帳,撲向屋主的妻子。就這樣,五個逃逸的黑人士兵,如野獸般輪姦得逞了。在這場性暴力當中,松本清張用如親臨現場的寫實筆法,接續這個批判性的象徵寓意。他這樣描述道:「儘管他們身穿暗綠色的軍服,卻仍然能透過緊貼著身體的褶皺窺見魁梧的身軀、寬闊的胸口、閃著黑光的皮膚。……脫下了襯衫的黑人士兵,滿身漆黑的肉疙瘩,猶如犀牛的身體四處隆起。他的身上像是披著黑色的鞣革,彷彿一動起來,肌肉就會發出吼叫。」從屋主前野留吉的角度看去:「他的面前一片黑色,正中央有一隻粉紅色的大鷲正伸展著翅膀,大鷲的頭恰巧在心口處,向上抬起鳥喙,翅膀則伸展到了雙乳處。壯漢們像是已經無法再忍耐下去,一個人舞蹈了起來。漆黑的胸脯上用紅色線條紋著女人裸體的一部份,搭配著雙乳隆起的胸膛,讓那幅圖畫看上去更加立體了。每當皮膚的褶皺伸縮之際,刺青上的女陰部就動起來。露這一手的黑人士兵,像是在展現他的拿手絕活一樣。其他的黑人士兵們,一邊抖動腰肢和腿腳,一邊露著白牙,觀賞起那男人厚實的胸脯來。看上去,在色鞣革般的底色上,女陰形狀的圖畫泛著桃色,如活物般一樣蠕動著。」遭受將近一小時的性暴力的芳子,如同死了一樣,不再出聲。只有黑人士兵發出喘息聲、呼喊著。五個士兵就這樣喧鬧著,斷斷續續傳到了前野留吉的耳裡。在他的認知裡,這是惡意的喧嘩,如一把火在身體中燃燒著。事實上,發生這起黑人士兵闖入民宅的性暴力事件之後,小倉警局接獲了民眾報案多達78件,全都是暴行、搶劫和勒索的案件,包括難以啟口的強暴案件 。在這方面,身為戰敗國的日本立場尷尬,尤其在政治修辭上更是如此。因為發生性暴力那天夜裡,廣播車在黑夜的街道上大聲播放著來回奔走,通告的內容卻顯得克制和含混,警局僅能透過廣播呼籲民眾,請關緊門窗,不要外出等的警言。換言之,他們不能直接控訴:據悉,美國佔領軍的黑人士兵集體逃脫四處流竄,並闖入民宅很可能造成各種暴力事件,民眾務必提高警覺、小心防犯等等!

黑色屍體的尊嚴與告白

由於這起事件茲事體大,美國佔領軍25師團旋即派出兩個中隊逮捕逃逸的黑人士兵。他們駕駛著裝甲車與配備20毫米口徑機關砲的吉普車前往,部隊發射了多枚照明彈照亮了夜空,軍用機關槍和自動衝鋒槍互射,子彈劃出火紅的尾光,在周邊六公里範圍內都聽得到驚駭的槍聲。毋庸置疑,幾個小時之後,黑人士兵們只能舉手投降了,大部份人都被趕回了兵營。黑人士兵暴動的事件,就此劃下句點。然而詩意地說,從這時候起,謠言和真實成群結成隊的湧來。有傳言指出:數不清的美軍士兵戰死的遺體被運送到了北九州、緊鄰門司港碼頭的潛水艇會將大量的屍體運上陸地。

這種作業多半是在夜間進行,屍體被冷凍在船底,幾乎被凍成了固體。由於他們的樣子很像魚乾,負責的殯葬業者把那些屍體稱作「冰鱈魚」。隨著時間的流逝,傳言開始潰散了,真實佔據了上風。實際參與「屍體處理小組」的日本勞工指出,「冰鱈魚」數量多得驚人,人手不夠,因此Active Guard and Reserve(簡稱艾吉雷斯)緊急招募工人,並不是按日發薪,而是每處理一具屍體,就支付800日圓。也就是說,動作利索的日本工人,一天處理三具屍體,就有2400日圓收入。按照當時的生活水準,這是極高的報酬。更準確地說,處理戰歿者的遺體是需要技術的,整形和注入藥物的工序,全由大約60餘名軍方專家一手包辦。隨著韓戰不斷擴大,難以計數的陣亡士兵被送到了北九州這個基地,專家們也被從東京派遣到這裡。他們直屬於遠東軍的編制,無論是軍醫或中士還是日本勞工,當死者被化妝完畢後,會被放躺在臥棺裡,棺木底部配有床墊,周圍都貼著銅板。死者被柔軟的毛毯裹著,四周的隙縫都被紗布和脫脂棉和乾燥劑填充,身體被撒上芳香味的防腐劑粉末,只有臉部上方打開一扇小窗,能讓他與塵世的朋友打招呼。這個豪華的棺木價值300美元。死者享受著這份奢侈,坐上軍用機榮歸祖國。

松本清張在小說的前半部,揭露黑人士兵們因恐懼被送往朝鮮戰場前線而摸黑逃逸的心理狀態,回到戰歿者死後哀榮的視點上,他仍然寄予同情的關懷:也許那些在外面堆成小山的死者正渴望被收進抽屜裡,讓冰冷的空氣將自己的身體凍起來,而架子上的死者則渴望趕快從這裡出去,接受細緻的化妝。死者們喃喃細語,控訴著自己遭受的不公。又或者說,沿著這個語境和邏輯,我們對於松本清張在小說末尾這樣的隱喻,似乎就不難理解了。隨著一聲低沉而短促的口哨,傳來了小小的嘈雜聲。牙醫本來注視著梳齒般鑲嵌著的門齒與臼齒,這時也不得不中斷視線,他看了一眼身旁。一個解剖台被中士們圍了起來。「人類學家」丟下手中的頭蓋骨,加入了圍觀的隊伍。牙醫也暫停了對牙齒的研究,悄然走向那邊。只不過,最終亦受雇處理陣亡士兵屍體的前野留吉,仍然沒能從這場性暴力事件中走出來。他握著骨膜刀蹲在地上,擺躺在他面前的是缺手斷腳的黑人士兵的遺體。在他看來,漆黑的皮膚上是一片片畫布,上面用紅線勾勒出圖案。他專注地對著正前方,一隻展翅的大鷲被切割成三片,裸女的下體被斜著撕裂,一切彷彿幻象。不過,聚集到他身邊的人,終究無法立刻理解他那異乎尋常的眼神。畢竟,要看穿黑暗世界的圖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關鍵字: 松本清張社會寫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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