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內外】《砂之器》的台灣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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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國立台灣文學館開始展出的「遺留下的指紋:松本清張與台灣推理小說主題書展」,與日本北九州的松本清張博物館、台北駐日經濟文化代表處台灣文化中心,兩館三地同步進行展示。

1909年出生的松本清張,前半生清苦,正式學歷也只有小學,生活就是不斷奔走以求最起碼的溫飽。在他55歲時所寫的回憶錄《半生記》當中,可以看到底層生活的煎熬與辛酸。1952年他的小說〈某《小倉日記》傳〉獲得芥川賞,一直以來始終懷抱作家夢的他,終於在43歲這一年看到曙光。1956年開始,專事寫作,《點與線》、《零的焦點》等問世之後,成為暢銷作家。松本清張被稱為「社會派作家」,亦即他對社會特別是握有權力者有強烈的質疑,這與他的底層生活經驗不無關係。1960年到1961年在《讀賣新聞》連載,而後於1961年集結出版的《砂之器》可說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松本清張的人氣加上作品的深刻,《砂之器》在1974年搬上大銀幕,電影作品也有著經典地位。台灣對《砂之器》的接受有時間差,電影《砂之器》先是於1981年金馬獎的國際影片觀摩單元上映,而後1985年在電影院上映。小說《砂之器》的多個翻譯版本,也是在1980年代才出現。不僅如此,還是三家電視台的1990年代初期,電視台嘗試爭取播放電影,1993年1月小年夜華視首播的電影就是《砂之器》。透過《砂之器》,我們可以看到松本清張作品的魅力,也可以反過來回顧1980年代到1990年代初期台灣對日本電影作品特殊的相關規定。

以「kameda」之謎解剖日本社會

《砂之器》的情節從一宗謎團開場。

  國鐵的電車停車場裡,發現一具男屍。相關線索僅有附近小酒吧裡,服務生在酒客聊天聽到的奇怪話語。那是老人與年輕人的對話,他們操著東北口音,其中,不時出現「kameda」(カメだ)的音。警方判斷kameda對應的詞是「龜田」,於是在東北找出包含龜田的地名,然而,毫無所獲,調查也被迫中止。案情重新有進展,是死者的兒子因父親出遊遲遲未歸前來報案。死者確認為居住於岡山縣的三木謙一。

然而,為何住在岡山的三木謙一卻操著東北腔?對此,鍥而不捨的刑警今西榮太郎就教語言專家。專家的說法是,島根縣出雲地方的雲伯、出雲方言,類似東北腔。今西榮太郎依此確認kameda就是島根縣地圖上找到的龜嵩。至此,案情逐漸豁然開朗,死者生前曾為警察,於龜嵩服務。這段期間,他曾收養名之為本浦秀夫的小孩。這個小孩,出身於石川縣的貧窮村落,父親因得痲瘋病,被迫帶著小孩離開村落四處流浪。沿途,受盡各種歧視,每到一地就被當地的警察與民眾驅離。直到龜嵩,擔任警察的三木謙一好心將父親送治收容所安養,自己則照顧本浦秀夫。不過,未能看到父親的本浦秀夫,最終逃離到大阪,在和賀家的腳踏車店當學徒。

而後,和賀家附近一帶因戰火死傷慘重,和賀夫婦也不幸死去。因為戰火死傷無數的狀況下,戰後的戶籍登記得採當事人自述身份的方式申請。18歲的本浦秀夫掌握這個契機,佯稱自己是和賀家小孩,並以和賀秀夫的身份登記。和賀秀夫日後成為著名音樂家,甚至準備與大臣的千金成婚。然而,一切卻因三木謙一注意到和賀秀夫就是自己曾照顧的本浦秀夫,高興地與他相認。不過,戴上新面具生存的秀夫,卻憂心自己不為人知的祕密將被揭開,只有將三木謙一殺害。

遲到的《砂之器》

《砂之器》相當精彩地透過秀夫一角帶出戰前因痲瘋病所受到的歧視,以及掌握戰後日本社會重建契機以假冒姓名在新時代登場的故事。此外,口音的謎團也帶出日本多重的地方性。

這部精彩的作品1974年也由松竹映畫的野村芳太郎執導,搬上大銀幕。電影版當中,最精彩之處,就是秀夫演奏自己所作的「宿命交響曲」,透過音樂演奏,回顧自己與父親備受歧視的不堪過往。然而,自己已轉換身份,一切無法言說,父子之情僅能存在音符當中,宿命兩字實有深意。因為《砂之器》的經典,已備翻拍為多個版本的電視劇與電影,其中,秀夫演奏宿命一段,已成不可或缺的段落。

在台灣,是否也有《砂之器》的熱潮?根據李彥樺的〈松本清張文學在台灣的傳播與接受〉(松本清張文学の台湾における伝播と受容)一文的研究,1960年代台灣翻譯的日本小說約86冊,松本清張則有《零的焦點》與《點與線》兩冊被翻譯。到了1970年代,翻譯的日本小說約133冊,松本清張則增加到8冊,其中,《零的焦點》改以《焦點》、《點與線》改以《盲點》出版。從1960年代到1970年代,《砂之器》在台灣都沒有被翻譯出版。至於電影,1972年台日斷交,自此全面停止日本電影進口,1974年的電影版《砂之器》自然無法在台灣上映。

直到1980年,金馬獎增加國際影片觀摩單元,日本電影部份包括《砂之器》、《望鄉》(1974)、《老師的成績單》(1977)以及《二0三高地》(1980)等四部。因為台灣電影院已多年未上映日本電影,這四部電影吸引排隊長達數百公尺的人潮。至此,電影《砂之器》終於在上映六年後來到台灣。

台灣影視法規中的日本情結

而後,日本電影進口問題浮上檯面,不只是以觀摩影片的方式放映,而是也能漸漸地在電影院常態放映。

1984年1月,新聞局提出日片進口的四大原則:

1. 以日本映畫聯盟參展金馬獎國際影片觀摩的四部電影為限。

2. 四部影片由日本映畫聯盟或影片出品公司,委託我國依法設立的影片公司,代

辦影片在我國的發行業務。

3. 四部影片獲發准演執照前,應一次捐獻新台幣3百萬元,供國片發展之用。

4. 日本映畫聯盟應在東京、大阪舉行「中華民國電影節活動」。

在此原則下,日本映畫聯盟與台灣片商也在1984年5月洽談合作方案,雙方同意:片方將總收入的20%作為台方的發行費用,其他費用與稅金由日方負擔,日方也依新聞局之規定每部電影捐出新台幣300萬元。

四部電影當中,《望鄉》原訂1984年7月15日打頭陣上映,不過,遭到片商公會影響國片暑期檔票房反對,延至9月28日上映。因為日片多年未在台灣上映,《望鄉》吸引眾多觀眾,票房約5000萬元。《砂之器》則是第二棒,在1985年1月上映,為此,導演野村芳太郎與近日過世的女星島田陽子來台灣宣傳,該檔期國片與西片賣座不佳,媒體評估《砂之器》可望追上《望鄉》的成績。

值得注意的是,根據前述李彥樺的研究,1980年代台灣翻譯的日本小說大幅增加到448冊,其中,松本清張作品的翻譯也達到歷史高峰的40冊。這當中,《砂之器》1984年與1987年分別出現星光(譯者鄭建元與梁惠珠)與皇冠(譯者陳美雲)、龍和(譯者張之遙)與志文(譯者徐沛東)共計四個譯本。1984年譯本的出現,可能與電影將會上映有關。至於其他譯本的出現,可能與松本清張小說的魅力有關,此外,電影《砂之器》雖已下檔,但當時的錄影帶時代盜版嚴重,觀眾仍有可能看到這部作品。

儘管1987年已經解嚴,不過,台灣對日本電影的引進,還在標售引進、配額數額調整等各種方式的變革途中,直到1994年才全面解禁日本電影。也在這個轉折過程中,另一個問題浮上檯面,也就是電視台能否播放日片?

1990年華視購入《砂之器》、《老師的成績單》等在台灣已上映過的電影的播映權。原本華視已與新聞局取得共識,電視所播放電影須無播放權的糾紛等問題,更重要的是,日語需以國語配音。然而,4月華視準備播放前,廣電處緊急喊卡,在進一步檢討日片開放前,禁止播放。追究原因,在於華視一家與新聞局取得共識,不知情的台視與中視得知後大表抗議,於是只有三家電影台都推遲放映。

至於播放日片是否需要國語配音?事實上,電視台早有播放西片的前例,而且西片也無須以國語配音,卻獨獨對日片設限。當時日本錄影帶大行其道,甚至也有人裝設小耳朵直接接收日本節目,日本文化早已不是禁忌,因此輿論開始有異議之聲。1993年1月21日下午1點,華視終於將日語的電影版《砂之器》播出。

1992年8月4日,松本清張去世,享年82歲。中國時報主辦的「1994文學電影節」當中,特別放映他的作品改編的電影《砂之器》與《霧之旗》作為紀念。推理小說原本就是日本大眾文學的重要一環,當松本清張這個巨人倒塌之後,仍有許多後起之秀湧現,這些作品在台灣也有一定的讀者群。不過,經典仍有推理小說迷致敬,2000年之後,松本清張的小說至少有20冊以上的翻譯,其中,《砂之器》於2006年再增加邱振瑞的譯本,這個譯本2019年再以新的裝禎與解說出版。

可以說,《砂之器》在台灣雖然遲到,但經典魅力不滅!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