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國文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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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接房思琪的國文課(上)


我猜想,這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國文課、國文老師、乃至於依附於升學主義的精英文化,都一直不把國文當作語文,而是把它神化為「偉大的中華文化」,這就在青年人心中塑造了一個神殿,即使在神殿中失身,也只能懷疑是否所有的神殿都是「巧言令色」,而沒有想過,也許你進去的這一間,只是神棍們開的一個神壇?其二,正是因為國文不被當作是語文,語文學習中最重要的邏輯解構,語意分析,批判思考,後設閱讀等等能力,無論在教師的專業上,或教材的編寫中,都被剝奪了,因而年青人也常常缺乏這方面的經驗與歷練。

睡美人竟說自己懷才不遇

再回到李國華的名言。 一個習於批判思考的人,不會只是懷疑「懷才不遇」的真實性,如書中所寫:「思琪心想,是嗎?」(p.81);而是立刻能從「懷才不遇」這個成語中聞到一種味道。什麼味道呢?就是一股「哀怨」的情緒,來自於履求不得、一再被拒的過去;於是會立即反問:那請問您,您這位大才,已經投過多少履歷?(「追求過多少女孩」的隱喻)

我不知道以李國華的「國文程度」,能否聽出這個反問狠狠地抓到了他的辮子:他一直宣稱「我是睡美人,是你吻醒它們 (指那些情話) 的」(p.98)(註一),但睡美人不會一覺醒來感嘆自己的「不遇」:她是「無法遇」,「沒有想要遇」,而不是因為「尋尋覓覓」就一直「懷」著「淒淒慘慘戚戚」的心緒!(註二)

但以李的「國文頭腦」,無論是否聽懂上述的反問,回應大概都是:已經說了是「不遇」呀,哪有亂投履歷?我之所以這樣推測,是因為國文課基本上不教語意分析,所以無法驚覺「不遇」恰恰是「求遇」的結果:如果不曾求遇,也就無所謂不遇,懷不懷才倒還在其次。這時候,面對這種「國文很盧」(「很盧」是台語,意為夾纏不清),房就該給他上一堂國文課,課曰:如果你要表白自己從不主動追求,那應該要引「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逹於諸候」(見〈出師表〉)來自況,至少要有「兩顧茅蘆」都還不出的記錄才有資格當睡美人嘛! 至於那個「懷才不遇」的成語,是要用在那些「沽之哉,沽之哉」而終於沽不出去的傢伙身上(例如您的至聖先師)──用錯成語,可是天大的笑話呀!

語文課的一個基本功能,就培養這種從語詞中抓出矛盾的能力;警覺「睡美人」和「懷才不遇」是完全不同的意象,其實是語意分析、批判思考的基礎。倒不是批評房 (或林奕含) 的語文能力,而是要突顯國文老師,或所謂國文名師,其實並不專業;倒也不是看輕國文老師,而是要指出,這一切都是因為「國文」,做為一個學科,整個的方向有偏差:竟然忽視語文基本能力,只在意所謂的修辭,並致力於模稜兩可的選擇題。

修辭並不等於語文能力

或曰,難道修辭本身不就是一種語文能力?要回答這個問題,先要做一點語意分析:人心中有一個意思,要把它傳逹給別人,這傳逹的工具,就是語文;語文能力,則是指使用語文傳逹心意的本事。既然如此,理所當然的,這本事的高下是在傳逹的信度和效度。修辭可以是語文能力,如果修飾詞句是為了增進傳達的效果,包括傳達某些既有文字「難以言傳」的感受,使人覺得「要不是這樣說,還真沒有那麼貼切」;但修辭也可以不.是.語文能力,如果忘記了自己要傳逹什麼,也不管別人收到了什麼,只在文詞上下功夫,弄成「巧言令色」,那反而變成「語文沒有能力」了。

這就好像翻譯 (語文表逹本來也就是心意的翻譯),除了「信」、「逹」之外,當然也可以追求「雅」;但把「馬」翻譯為「鹿」,雅則雅矣 (鹿不但有靈氣,還帶著點仙氣),就不成其為翻譯,而變成仿冒,或偽造了。

李對房說:「妳是讀過書的人,應該知道美麗是不屬於它自己的…妳那麼美,但總不能屬於全部的人,那只好屬於我了」(p.63);「我剛剛真的在妳身上嚐到了天堂…妳為什麼就不離開我的腦子呢?妳可以責備我走太遠,妳可以責備我做太過,但妳能責備我的愛嗎?」(p.64);舉凡這些,都是極為高明的「修辭」,但絕不能稱之為語文能力:它並不是要表逹某一個心意,反倒是要達成某個「不可言說,不宜洩漏」的目的──就是透過「責怪」對方來「討好」對方,一陣迷霧之中,就躲開了來自對方的責怪。

不過,這種迷霧要怎麼製造呢?所以要看修辭的功力:把「美麗」修辭為「美麗者」,既然「美麗」不屬於它自己,那你這個「美麗者」也就只好屬於我了 (什麼鬼邏輯?);把「做太過」修辭為「愛」,既然不能責備「愛」,那麼我的「做太過」也就可以原諒了。

修辭使人忘記羞恥

下面這一段,是李對曉奇(書中另一受害者)說的:「妳是從哪裡來的,妳是從刀子般的月亮,針尖般的星星那裡掉下來的嗎?妳以前在哪裡,妳怎麼這麼晚到?⋯⋯我有時想到我愛妳比愛女兒還愛,竟不覺得對女兒抱歉,這都是妳的錯,妳太美了」(p.101);這實在太過無恥,竟把自己的女兒扯進來——然而我們仍然可以從其中得到啟發:修辭,總是冒著無恥的危險;中國人的無恥,多半伴隨著他們的修辭!

蔣中正當年曾說:「我把你們帶來,一定會把你們帶回去」,原意是表達反攻大陸的決心,也希望大家共同努力;但把話說成這樣,先是做成「你們」聽「我」慈訓的格局,再用「帶來帶去」這種親蜜的言詞把真象包裝起來,於是造成了「修辭」的強大效果,以致於「全國軍民」、包括原本在地的、都感激涕零地一心想要被他「抱」回去了──這樣,他就不必為失去江山負責,也沒有人會問:你原先就打不過阿共,不是應該換個人帶我們嗎?姑不論帶去哪裡。

比這個更無恥百倍的,是習近平等人常掛在嘴邊的「餵飽十三億人,不是容易的事」;乍聽之下,會以為有個救世主在那兒發麵包。這是更典型的「中式修辭」:隨意把主詞省略掉,正好可以模糊事情的焦點,以致於全世界的華人,包括那些政治立場明顯相反的,都不知不覺地以為中共好像完成了某個「不可能的任務」;卻忘了人民的糧食從來都是人民自己耕種出來的,絕不是來自任何人的施捨。至於敢把「餵飽」二字用在人民身上,好像在說圈養中的牲畜,則應該受到全民的撻伐與唾棄;奇怪的是,這麼多華人,包括移居海外受到民主薰陶甚至經過科學訓練的那些,竟毫不覺得刺耳。

這是怎麼回事呢?兩千年來的科舉,四書五經的題目早就出爛了,能說的話早就說盡了,中國文人在其中一再地「懷才不遇」,制度性地磨練「沒話找話說」的特異功能;直到今天,科舉制度明面上是廢除了,但本質不變而又無遠弗屆的國文課,還在訓練修辭的本領,從小教你「文章做得花團錦簇,最好不要言之有物 (以免得罪閱卷老師)」,久之,我們便喪失對於語辭的判斷力,而變成完全沒有語文能力了。

華人的集體失語症

失去語文能力,是另一種「失語症」;和生理失語不同,不是有話說不出,而是應該要說話的時候,卻不知要說些什麼:父母不跟小孩說話,只知一味責罵;老師不為學生講解,只用考試逼迫;夫妻不坐下來談心,只會坐著看電視;情人不談情說愛,只急著去做愛;人和人不相互溝通,只比誰的聲音更大;立法院不相互說服,只相互交換條件;執政者沒有能力解釋政策,只想模倣商業行銷,手法卻異常拙劣⋯⋯

這是一種集體症狀,身在其中的人很難自行查覺;但在「初戀樂園」裡, 林奕含卻為我們做了精緻的切片──房問:「做的時候,你最喜歡我什麼?」,李答:「嬌喘微微 (原本是形容黛玉體弱之詞)」;「紅樓夢對老師來說就是這個?」,他毫不遲疑:「紅樓夢,楚辭,史記,莊子,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這四個字」。「毫不遲疑」衝口而出的這句,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史記到底如何「嬌喘」、莊子又如何「微微」呢?正常人一定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這正是「失語症」的一個特徵:不知道要說什麼 (因為被房質問答不上來) 的時候,就會鬼扯一堆完全不相干的東西,堆砌一套不知所云的文詞;如果又能搭上一點什麼楚辭、莊子,病友們因為遇到偉大的國文就說不出話來 (就說是「失語」嘛!),不但不會懷疑,還會非常欽佩──越是不知道在說什麼,所說的學問一定越大!

中共在掌權之初,人們懷疑馬克思主義是為窮人打拚的,怎麼會反對民主呢?毛澤東就說:「我們這也是民主,但和西方不同,我們是『民主集中制』。」這就是鬼扯:權力一旦集中,就沒有民主可言了。老國代掛著點滴投票的時候,人們質懷疑總統怎麼不能直選?國民黨就說:「我們這也是直選,但和西方不同,我們這是『委任直選』。」這也是鬼扯:既然委託民代,人民當然就無法直接投票了。民間要求降低升學壓力的時候,馬英九說要推動十二年國教,卻要保留特色招生;這還是鬼扯:讓明星高中另行考試,只會引發更激烈的競爭,造成更嚴厲的分流,怎麼會是國民教育?

所有這些鬼扯,基本上都一樣;無論怎麼講,講的無非就是「彎的直線」! 如果真的講出彎和直,人們還會覺得有點奇怪;但掛上什麼「集中」、「委任」、「特色」等等曖昩的名詞,「失語症」就發揮作用了:不但沒有語文能力去追究其意義,還自我感覺良好,聽得十分入耳,因為,反正不知道在講什麼,就不會和既有的習慣相左而產生任何不安或懷疑!

結語

總而言之,我們在台灣的人如果想要救亡圖存,從這種集體失語症中康復起來,那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從批判反省的角度,重整現在的國文課;編寫新的教材,倡導新的教法,絕對不要再把它當成永垂萬世的道統來膜拜。

讓我們的下一代真正學會自己的語文,學會使用自己的語言,用筆或口說自己的話;學會讓別人了解自己的想法,學會向心愛的人表達心中的情意,學會向強權據理力爭,學會大膽挑戰傳統、特別是那個使我們說不出話來的中華文化的道統──這樣,我們就可以摘取其中的養份,抛棄其中的糟粕,解除其中的毒素,並豐富台灣的新價值和新文化!

如果我們這樣做了,而且誠心誠意好好地這樣做,我們就可以放心地舞文弄墨,看是要說「星空一直都非常希臘」,還是想說「霓虹燈正在那兒閃爍其詞」,甚至 (對適當的對象) 說「我是獅子,要在自己的領土上留下痕跡」(P.62 ),或「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樂都沒有名字」(P.81) ,都沒有什麼關係;有誰覺得誰的話說得詩意?那就去和他一塊兒說,整天說,說上一輩子,那也好得很。

我們本不該反對人們遊戲文字,甚或解構語言,但先決條件是,要上過真正的國文課;這道理其實也很簡單,有了邏輯解構、語意分析、批判思考、後設閱讀等等訓練之後,就不會「把話術當藝術」,不會「以為修辭等於語文能力」,不會「因為修辭而忘記羞恥」,不會「患上失語症」。當這些都不會發生,玩文字就和玩任何好玩的東西一樣,只要玩得高興就好!

林奕含用她的生命,讓房思琪給我們上了一堂國文課;現在,只看我們願不願意聽懂其中的要旨。

 

〔註〕

註一:針對李的那些「高度藝術化」的話,房說:「老師你的情話閒置了這麼多年還這樣,真不可思議⋯⋯」,李於是自比睡美人以為回應。

註二:更細緻地分析語境,還可以做這樣的對比:路人甲看見睡美人躺在那兒,想說句俏皮話兒,是有可能說她「懷才不遇」的;意思是美人孤眠、怪可惜的,這麼久都沒有被「起用」。這固然代表甲是一個傳統大男人主義者,視女生為玩物;但他的俏皮話中應該並沒有暗指美人「求遇不得」之意。反之,如果是美人用「懷才不遇」來說自己,那就是招認睡中的「春夢連連」了。


本文獲作者授權刊登,原文刊載於《人本教育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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