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嘉義市人。走在四年級與五年級之間;法律系畢業,立即改念歷史。先後任職於出版社、雜誌社、報社。為人作嫁、自己筆耕皆已逾二十年,或可以藏經閣裡的掃地僧自況吧!熱愛棒球、歡喜讀史、以文學為娛、好哲學宗教淺探、社會學踏勘。最不愛政治,政治若談的多皆因「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著有《島嶼浮光》、《學術台灣人》、《這不是太陽花學運──三一八運動全記錄》(後兩本與人合著)。個人部落格為「山農木屋」,網址:blog.roodo.com/chita
總是在「由死地繁殖出紫丁香,把記憶跟願望揉合,以春雨激動遲緩的根苗」的殘酷月份裡,一再烙上深痕的慘痛記憶。於是夏日來臨前無限的悶熱,終因美女作家林奕含之殉全面炸裂開來。對,儘管林奕含事件如原爆,炸開好多戰場(包括桃產總前祕書長姚光祖疑似性侵的醜聞也曝光了),也引出諸如陳國星、劉毅、童仲彥、郭冠英之類的惡靈或丑角;但若沒有「美女+作家」的刻板印象,諒必很難漠地生花、千浪擊岸。
由於不識此姝,《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也還沒碰觸過,所以林奕含之死衍生的種種後續,我實在難以說嘴。祇是但看各方各言爾志,愈來愈呈瞎子摸象趨勢,遂決定隨著時序發展試圖稀釋出幾個爭議點,既是爭議就難有確切的定論,因而存入括號但求釐清現象後再讓諸方大德思索了。
首先,是精神疾病的困題。自從有了傅柯(Michel Foucault)對精神疾病的歷史/空間/權力剖析,以及實證派精神醫療(佛洛伊德派的精神分析醫療實效讓人懷疑)的日益精進,世人對於精神疾病終有諸多傳送門可以疏通;但關於疾病的實況,如何與病發的當事人溝通,在一個極度規馴、步調快速的工業/後工業社會,精神疾病如草之盛茂,所以蔚為普遍現象,而任何個案都相當棘手,所以難題愈來愈大。於是,「多運動多曬太陽」、「多與人群接觸」之類的話就是隔靴掻癢,因為精神疾病就是生理病,強以意志抗衡無異螳臂擋車;但漫漫人生如何協力病人?一旦病發如何應變?我們離入門都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
再者,性侵的指控已是性別戰爭必然得面對的困題。若依林奕含生前最後的受訪獨白所言,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既日常且地雷處處;但如同去年輔大心理系性侵疑雲後,「情欲流動」一詞和背後的脈絡討論蔚為一時,林奕含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還是則「一個女孩愛上一個誘姦犯」的故事,於是誘姦?合意性交?甚或化合為難解的結晶?總之,作為活生生的人,林奕含的能動性不該被僵化。凡此,都不是嘴砲或學術分析就可克奏膚功。
陳國星新近發表的聲明,似指兩人是你情我願的師生戀、婚外情;但不論是誘姦或合意性交,在林奕含或房思琪的世界,補教名師與情竇初開的女學生並不立於平等位階,更重要的是陳某絕非真心實意,且受害者可能不僅一人。祇是如今死無對證,陳某祇要敢厚顏託詞,窮現行法律之極限,大概難以定他什麼罪名。當然,有人堅稱由於師生立於不平等位階,所以根本沒有師生戀這名詞,師生溢出情欲就是不該!但,這是道德主義的立說,實際上反乎人性。唯一可行的祇有立下諸多師生接觸該有的界限,逾越者就交由性平機構來處理。但難題在於這些規則目前祇能適用於公私立學校,補教界則如脫韁野馬,如何規範?
第三點,於是不少人呼籲國人耗費太多時間於補教,教改範圍若不延伸至補教界,就不可能功成。但洋洋灑灑的恢宏讜論看似精采,真要落實又絕非法令修改這麼簡單而已。補教界多有深厚的政商關係,背後更有無堅不摧的家長團體作奧援,所以補教界的興革改廢絕對難於正規學校的教改。千萬莫忘補教盛行絕非台灣獨具,日韓補教之盛祇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一切都拜東亞儒家意識形態根深柢固之賜。那就以打倒儒家為職志吧!但百年前的五四、文革毛共都打不倒它,輕沾洋墨就想移山倒海,是否也太烏托邦了呢?
第四點,林奕含既已身殞,唯一的著作被媒體與各方作為鍵盤辦案之依據,由之媒體、民代在鄉民簇擁下力揪狼師不遺餘力,有人批判這有違無罪推定原則,會傷害法治國之基礎。但問題來了!由於死無對證,採集直接證據不易,加上要讓可能的受害者出面指控狼師,這都是難上加難,因此現行法律恐難定陳某什麼不名譽罪名。但執持無罪推定原則的人士有著一個大盲點,那就是這原則不能墨守成規,否則就是郷愿!
不知何時開始,本國人論事說理常以法庭是否判刑作為唯一依據,而少了人際交往該有倫常道德,沒了倫常道德的考量,所謂正義云云都是虛假。綜觀陳某的作為與他發表的聲明,避重就輕、漏洞處處,媒體與稍有良知者都可從中挖掘出疑點、缺漏,深探下去自可揭發陳某的謊言編造,即使法庭難以嚴懲他,光是社會輿論也必讓他身敗名裂,永世不得超生。當然,社會輿論與鄉民正義如何區隔,正義與勿枉勿縱之間如何衡平,這都是大考驗。如今但見諸無罪推定口號被某些人(尤其是生理男性)高高掛,背後究是法匠思惟氾濫,或性別權力在妄作,深究起來也非易事。
第五,林奕含的最後獨白涉及文學之定義與想像,這又引發「讀了太多文學有礙身心」、「念中文系的陷入醬缸」之種種譏評。但問題可能不在文學與中文系,而係林奕含本身敏感的文學特質──典型的「儂今葬花人笑痴,它日葬儂知是誰」的林黛玉形象,推促她走向唯美文學的懷抱。她經營的有聲有色,但又非太虛幻境。而旁人縱知有異,可能亦難攙扶,因為個性使然,加上性侵疑雲/憂鬱重症/唯美文學三位一體的糾結,她或許祇能不斷作繭自縛,並以死亡來個破蛹化蝶。於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談的不僅於醜陋的性侵暴力,而是自身文學的踐行預告。可惜,文學屬性的討論從來不是新聞風潮之所愛,但捨棄此一領域的言說,林奕含之死恐有扁平化之憾。
人死不能復生,但林奕含激發生人的震撼力道卻十足夠勁。我們都在觀照作家之死中映照自己,眾聲喧嘩亦是台灣各面向斷層的浮現。綜觀上述五大課題的難解,再看牛鬼蛇神此時的蹦出,大概任誰也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