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農說書】 台灣是個瀆神之島──談《大佛普拉斯》與《血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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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屆金馬獎已然風光落幕。由於一掃去年中國片全面霸凌台片的陰霾,今年台片可謂大放異彩,其中《大佛普拉斯》(以下簡稱《大》)和《血觀音》(以下簡稱《血》)更是支撐榮耀台灣的雙塔,而兩者都是神片!

既因兩者都圍繞著宗教,從而牽扯出官商勾結的內幕,而且整個的劇情編派、攝影、音樂風格都迥異於前,所以謂之神片。

《大》如台啤,嗆辣中留有鬱氣,時間因而定格,那是台灣人常有的三聲無奈(無錢、無背景、無感情);《血觀音》則如高梁摻入威士忌,濃郁的後座力猶如黑洞的磁吸,時空不知推移到何種座標。兩片風格差異頗大,但不能因《血》攬得金馬最佳劇情片,就妄斷軒輊高下。倒是兩片各自祭出如來、觀音作為影片的符碼,卻又在宗教聖名下行官商勾結之陰醫,因此兩片都有強烈的瀆神(profanation)氣味。

當代著名的義大利哲學家阿岡本(Giorgio Agamben)就曾這樣描繪:瀆神就意味著打開某種特別形式的玩忽的可能性,而這種玩忽忽視分隔,或者更確切地說,它把分隔置入一種特定的使用之中。阿岡本更強調「從神聖到神聖之外的過渡,也可以借助一種對神聖之物的全然不當的使用(或者,更確切地說,重新使用)來完成:遊戲」。阿岡本還沿引班雅明(Walter Benjamin)之論,針砭資本主義就是一種宗教現象,沒有救贖祇有徹底毀滅一途。

阿岡本談論瀆神現象,既犀利又別開生面;但他指涉的範疇是西方一神論的基督教社會,以及由此衍生的資本主義文化,可台灣混搭了儒釋道巫的民間宗教,以及前/後現代並陳的社會氛圍,其實遠比阿岡本討論的西方社會更華麗喧譁,更堆疊多樣。我的淺見是,儘管《大》和《血》都有瀆神褻佛的用意,但那是台灣的日常,正信佛教固然不會在意,且瀆神本身映照的是更質樸(醜陋)的真實台灣。

依瀆神的視角,《大》有段強烈對比:當大佛送抵法會,政商名流齊聚頌經念佛時,肚財的喪葬儀式僅僅祇有四個人參與。細膩刻畫出小千世界的實情:社會常說公平正義,但在他們生命中並沒有這四個字。畢竟他們連捧飯碗的力氣都沒有,哪裡還有空去說這四個字。片末法會戛然中斷,究為何故?大佛無言無動,祇可意會不可言傳。佛照見眾生的五蘊、苦集滅道,如何渡一切苦厄,決於人而非神佛。看似瀆神,卻見證了無神論佛教的真諦:空。

《大》片的諸角色,一邊是政商名流:斯文其表,獸心其中的佛教工廠店負責人黃啟文(戴立忍飾)、酒色財氣皆沾的高委員(陳以文飾)、敢拿敢給的齷齪副議長劉三城(李永豐飾);另一邊是底層苟活的魯蛇:唯諾畏縮的菜埔(莊益增飾)、樂天自嘲的肚財(陳竹昇飾)、寡言自適的海蟑螂釋迦(張少懷飾)、刁鑽求活的便利商店店員土豆(納豆飾)。但無論貴賤貧富,就是一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渣男影像。

反之,《血》以一尊斷臂的觀音像透照出政商勾結的大千世界。但相較於《大》的編導黃信堯祇求講好一個小千世界的故事,楊雅喆意圖揭露黨國體制/官商勾結/土地資本環環相扣的政經生態,但其架構有些荒疏、未盡周延、入味有限,於是橋段間的銜接牽強者不少:棠夫人何以百分百確定彌陀計畫會遭麗水計畫取代?黨國強壓地方資本,可有違治理原則?棠夫人的五鬼搬運術,僅靠少數人可行乎?Marco何以可藉冥婚全身而退?於是,所觸碰的官商網絡是指控、提問者多,鞭辟入裡者少。

但也因為架構空疏、留白甚多,這才得以讓片中的女角色大展婦黑學,女力全面引爆。以觀音在漢傳佛教轉為女性角色來看,棠夫人(惠英紅飾)、棠寧(吳可熙飾)、棠真(文淇飾)的「婦黑聯盟」,再輔以立法院長夫人(陳莎莉飾)、議長特助(陳珮騏飾)、林翩翩(溫貞菱飾)、林議員夫人(大久保麻梨子飾)、縣長夫人(王月飾)、成年後的棠真(柯佳嬿飾),各個眼神放劍、手腕靈巧,諸人合體匯為血色千手觀音,分則為暗婊八方的羅剎女,這是一部外道別傳、成魔手記。如此的瀆神又是另番風情!

當然,兩部異色電影的形式風格更勝於內容展讀,不得不談。《大》彷《人間》雜誌風格以黑白影像攝獵真實人生,祇有行車紀錄器所現是彩色,但那是虛偽、醜陋的聲色犬馬,是外道之誘。它所傳遞的訊息即: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加上攝影者中島長雄最擅捕捉看似荒涼、無趣的魚塭、廢碉堡等,於是,看似無情的人世有了溫度。攝影之外,音樂的流曳:朱約信在歡場獻唱《台東人》VS.劇末林生祥主唱、王昭華作詞的《有無》,前者是紙醉金迷的放浪曲,後者是底層庶民的自我慰語,亦是黑白辯證的說詞。

再者,電影由編導黃信堯親自上陣解說劇情。或有不少人覺得旁白過於頻繁、破壞觀眾自由想像空間;但這讓人憶及舊時電影,佇立一旁解說電影情節的辯士,或昔日電台廣播劇的演出,黃信堯走的不是吳影的愛情文戲、也非張宗榮的武戲,倒有幾分陳一明的自嘲戲謔風。之所以如此編派,為的還是想守住傳統說書人文以載道、善惡有報的傳統,既本土又走出悲情、開出類似東歐黑色戲劇的新局,遊戲/神聖互置,全然符合阿岡本瀆神的意旨。

至於《血》喜用紅藍偏死調,則有強烈的地獄圖暗喻。棠宅的曲徑設計,猶可想像為迷你版的榮寧二府,最迷魅的一景應是棠夫人宴請眾人的晚宴,遠處廊亭上坐著棠寧,旁邊赫然出現兩鬼魅,鬼魅隨著秀蘭瑪雅《純情青春夢》的歌聲起舞,似幻若實、寒慄心起,這是極精彩的造景。

另有個鮮明對比,議長特助約晤棠夫人在KTV談判,台語歌聲串流加上八點檔強勢女王咄咄逼人的主場優勢,未料,棠夫人一句「對不起,我插播」,緊接著「浪奔浪流,萬里濤濤江水永不休,淘盡了世間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的《上海灘》音律唱起,由此再插播「淫海小清流」(營建署官員)遭議長派人馬架走的畫面,本土天后竟遭香江姥姥逆轉勝。這等外來勁風強壓本土勢力的隱喻,始終就是台灣的日常。

當然,陳莎莉與惠英紅的眼神交鋒、惠英紅指導文淇血色作畫俱是絕妙鏡頭。祇不過,橋段精湛處固然不少,但上文已言及,楊雅喆想將黨國體制/官商勾結/土地資本匯為一體,何其難哉!劉邦友滅門血案、農會超貸擠兌、黨主席之爭本是橫跨不同時段的新聞焦點,勉強湊合自然矛盾叢生。也就是說,他想揭發官商勾結內幕,但自身卻陷迷宮而不自知。於是端賴國寶級說唱藝人楊秀卿,電影才支撐得起來。楊秀卿看似善惡有報,實則驚悚震天的唸歌,配合著成年棠真的新聞,盲人(讓人想起荷馬)的史詩演繹,讓瀆神氣味油然生出。

楊雅喆和《血觀音》的問題,還得由片中人物的角色談起。楊雅喆根本就把棠寧視為自己(或台灣人)的化身!片中棠夫人譏諷棠寧是「公主命,丫鬟身」,既貶抑她縱浪情色、煙酒不離,還直截把她視為塑造棠王國的必要性工具(到處誘男人陪睡)。看似墮落的生命,底蘊卻深藏著對母親與女兒的愛(注意,本片強調的是一個無愛的世界),她是眾女角中獨具人味的一人,她在兩魔女演技綻放中必須扛鼎不放,祇因隔代接班早已預設,而身處地獄道的她,最終必得幻滅。棠寧如此,楊雅喆和他鏡頭下的台灣亦如是!

相較於《女朋友。男朋友》對權力架構的生澀,《血》較沒撞牆問題,但就是陷迷宮。因為楊雅喆不脫憤青色彩,他的提問、咒罵和一般憤青沒啥兩樣,但孫猴子難逃如來掌,楊雅喆若再無超脫,日後的虛無恐湮沒藝術的展放;反之,看完《大》片儘管會有說不出的鬱,卻是圓滿自足,一種類似卓別林的風情暗生。當然,黃信堯刻畫的底層小人物都太善良可愛、善惡絕對二分,這就是文青遺緒,以致瀆神仍未臻頂。

我同意馬欣〈金馬54 「愛國片」再也不用愛得這麼累了!〉之論,今年光是《大》與《血》兩片就夠台片揚眉吐氣。但愈是如此風光,就愈擔心台灣電影產業的再生產與分工能否到位,以及諸導演能否從文青/憤青的灰影中走出。畢竟,紊亂政局下唯電影、文學諸藝術可滌人心,否則庶民廣眾在藍綠標簽下分類械鬥,祇會成為徒然送死的走卒而已。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