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沉默遮蔽的太陽:《陽光普照》中的家庭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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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普照》片名確如導演本人所言,十分精準,「陽光普照」這樣溫暖明亮的意象既勾勒我們對於家的永恆一致的期待:「家」是我們受傷時可以尋求庇護找回力量的所在,同時反諷現實往往事與願違,家可能暗藏秘密、傷痛、憎惡與無法理解,片名因此更近弔詭;值得一提的是英文片名《A Sun》,除了弔詭、反諷又多了另一層意義,A Sun與A son諧音,劇中父親為屢屢闖禍的次子心死,宣稱他只有一個兒子,日後這宣稱將反噬他的良心。

故事核心描述駕訓班教練阿文(陳以文飾)和美髮師琴姐(柯淑勤飾)一家人育有兩個兒子,衝動叛逆的小兒子阿和(巫建,和飾)與好友菜頭(劉冠廷飾)砍傷人進了少年輔育院,隨後完全沒人知悉存在的小玉(吳岱凌飾)──阿和的女友帶著身孕找上門來,琴姐不顧先生反對,將小玉留下來照顧;但這個家庭的災難還不止此,被砍傷者的家屬也來找阿文索取鉅額賠償,阿文原本就敵視總惹麻煩的小兒子,這一連串事端更讓他對小兒子徹底絕望,只將期望寄託在補習班準備重考醫科的大兒子阿豪(許光漢飾),卻不知溫暖善良的阿豪心中,也藏著不為人知的陰影,而好不容易離開感化的阿和又遇上菜頭不斷威脅。

看似通俗的家庭倫理劇卻因導演統整不同的電影元素而使本片成為台灣近年來難得的佳作。其中包括鍾孟宏獨特的攝影風格,出人意表的黑色幽默,簡潔的敘事,層層堆疊近於驚悚片的戲劇張力,以及與尖銳對白和嚴酷劇情形成反差的溫柔配樂 。

片名是陽光普照,卻以情境反諷(Situational Irony)的暴風雨揭幕,接下來血氣少年的衝動滋事則以猝降至火鍋的斷掌特寫點到為止,這只驚悚又滑稽的斷掌是鍾導給熟悉他黑色幽默的觀眾的眨眼暗示:故事絕不似表面那麼簡單,該預期是不可預期。隨著抽搐的斷掌,觀眾的情緒也隨之緊繃,令人驚喜的是,飽滿的情緒張力將一路持續到電影結束。

有別於鍾導之前的作品, 「陽光普照」的攝影大幅退位,即使飽和的色澤、暗示性的光影和靈活運鏡依舊令人驚艷, 但空景的篇幅縮減、影像意涵與功能也較過去作品明顯,多用於過場(transition)或伏筆(foreshadowing),比方二度以濃密集結的烏雲暗示惡兆(omen) ,主要角色面臨危機,死神如陰影匍匐入景。

在這部電影中,鍾導終於將敘事的權力從風格強烈的影像交棒到「人物」身上,《陽光普照》主要角色性格發展清晰完整,與主題合拍的對白流暢犀利,即使阿文、阿和、琴姊的語域(register)、語調(tone)出奇相似,反詰語頻仍,口吻憤世嫉俗,似乎不盡然發展自人物背景的語言,反倒洩漏作者的聲音 (如果將語氣雷同歸諸於一家人長期耳濡目染所致,似乎也說得通, 但未嘗不會削弱角色各自獨特性格),除了偶有直白的說明稍嫌冗長,整體來說,對白成功推衍劇情、展示角色層次豐富的性格,直擊家庭關係的複雜主題,牽引觀者的情感與思緒;或許可以這麼說,像所有好作品一樣, 「陽光普照」有種繚繞不去的美感(haunting beauty),讓觀眾在踏出戲院後會不住回想電影段落,迫不急待想找人討論。

導演技巧地從多重觀點來敘述這個失能家庭的故事,令觀眾對每個角色都能產生共感。父親阿文態度偏激言語暴力,隨時準備與周遭人物衝撞,對於關係最親密的妻子的意見徵詢或求助,他指責、他咆哮、他嘲諷,激烈的交叉詰問如槍林彈雨;夫妻對話的內容不是孩子闖禍、就是法庭、賠償、保險、房租等實際而瑣碎的話題,的確,愈是親近的人愈懂得如何將刀口砍在內心最柔軟最脆弱的角落,家庭的艱難把夫妻關係變得空洞具腐蝕性;然後彷彿在傷口上灑鹽似地,導演還在這對情感匱乏的夫妻臥室門上貼一張「愛」的圖飾。對於一再闖禍的阿和,阿文視而不見,沉默抵抗;唯一讓他透露溫情的只有他寄予厚望的大兒子阿豪,但即使面對阿豪,他也只說得出陳腐的箴言「把握時間,掌握方向!」這八個字還是借自工作單位駕訓班的口號。對阿文來說,家是麻煩和痛苦的根源;對其他家族成員來說, 阿文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他不具備建立愛的能力與技巧;但這並不意味他不愛他的家人,阿文將以出人意表的方式為他的家人解決難關, 劇尾與妻對峙下的表白透露他頑固無情的外表下的脆弱無助,原本單面向的面貌變得立體動感,是全片令人動容之處之一。

為人母的琴姊看似被動地對家庭困境做出反應,其實是維繫這個飄搖崩解的家的主要力量,相較於先生阿文面對小兒子各種問題尖刻諷刺(阿文不願出庭,即使後來勉強出庭也仍一貫堅持就讓阿和關到死關到老),她並未浪費力氣在苛責抱怨上,而是務實地面對問題:代表家長出席少年法庭、到感化院探視小兒子、主動向小玉養母提議收容、安排小玉產檢,安排小玉當她助理進酒店學妝髮、安排小玉、阿和結婚、租店面開美容院好讓小玉邊工作邊照顧幼兒,每一件事都是琴姊作主,唯一一次與人商量,也只是開店資金需要解約保險,順便知會先生一聲而已。阿文和琴姊的互動反映傳統婚姻實況:男人多半不擅長(或不屑於)管理生活瑣事,女人也無力改變刻版角色。像家裡其他成員一樣,琴姊並不能從這個家得到感情的慰藉,只是認份地做她該做的事,很悲哀地,她和兒子們的互動遠比跟先生的關係溫暖親密;大多時候我們看不到琴姊表露情感,她和阿文和傳統父母一樣不知如何和孩子做情感層面的溝通,只是盡她認定身為人母的責任,或許她的個人感情早已被生活的疲憊磨損殆盡。

體型、學業表現皆遜於長子的次子阿和,在故事中是父親的眼中釘,麻煩和災難的製造者,或因自卑、偏執與衝動,他的人生不知在哪一刻忽然轉了彎、走了岔路,年紀輕輕即因教唆傷害進了少年感化院,又意外當了父親。做為整部電影劇情主要的驅動人物,阿和的角色經歷最大的變化,一開始衝動、暴烈、倔強,儼然是父親阿文的翻版,教唆傷人讓他成了家庭和社會的邊緣人,感化院、老友勒索、黑道威脅,手足的離去和新生命到來造成他的徹底蛻變,他努力兼差嘗試重返社會,也主動打破父子僵持對立,片尾邀約母親騎車出遊,不但重新回歸家庭也凝聚家的力量。若自阿和的角度來看,《陽光普照》未嘗不是他的成長故事。

阿豪的角色留白最多卻也最複雜,導演透過他傳達陽光與陰影的隱喻是非常高明的選擇,節制的鋪陳讓這個角色意涵留下更多的詮釋空間。阿豪是陽光的化身,是這個失能家庭唯一有能力愛人的人,比方當阿文琴姊夫妻倆為了阿和女友小玉懷孕一事大吵,他能同理小玉受困在陌生屋簷下的尷尬寂寞及時伸出援手;在得知媽媽無暇帶小玉去產檢,也主動提議幫忙帶小玉去醫院,然後不用小玉開口,他能敏感察覺小玉想見阿和的心情,帶她去感化院,阿豪扮演的簡直是父母親呵護關愛子女的角色。然而他善於體察別人的情緒需求,卻壓抑自我;上補習班準備重考醫學院,究竟是他自己的意願還是只是執行父親的意志,導演雖未明說,但從他對補習班老師的質詢,暗示他覺得所學毫無意義,因此很可能只是屈從父親的一廂情願。彷彿像世界上最美好的人事,往往遺憾地不能持久,阿豪讓人想起「蒼蠅王」裡賽門的角色, 純粹良善,可是必得被犧牲,才能換取眾人的被救贖;他的逝去改變了阿和的生命態度,也改變了阿文和阿和的父子關係。

藉阿豪這個角色導演暗示讓家庭關係裂解的根源,不是孩子誤入歧途,也不是小女友未婚懷孕、更不是沉重的債務等等各種人生橫逆,而是情感的真空和溝通的沉默。當阿豪到少年感化院質問阿和「媽媽不跟你說小玉懷孕是怕你擔心,那你不說(小玉的存在)又是為什麼呢?」他知道沉默會造成孤立疏離,但這份認知並不能阻止他自己也困縛在沉默的黑繭裡,像鍾導之前的作品一樣,家從來不是一個可以交流情感的所在,而是衝突的匯集點,敏感善良如阿豪因此只是一個突兀的存在,也只能對家人保持緘默,反倒選擇和初識的小貞分享心事。

故事的結尾重新回歸家庭的阿和用腳踏車載著母親穿梭在街坊巷道,陽光從樹葉縫隙篩落在疲憊的琴姊臉上,溫暖和煦的光芒撫平她臉上刻劃著憂愁和疲憊的皺紋,她的眼神透露困惑和驚喜,彷彿第一次感受到陽光的溫暖、情感的撫慰。

沉默會被打破嗎?親人之間會有多點理解與同情嗎?疏離的夫妻、父子會和解嗎?這家人從此就會幸福快樂嗎?導演提出問題,卻讓觀眾自己思索答案。

每片烏雲之後就是晴天,反之亦然,陽光之後陰影恆在,幸福或許像葉縫間閃爍的陽光一樣,短暫、捉摸不定,唯一的差異是,經歷了這一連串傷痛的家庭成員, 也許往後不會只陷溺在各自的困境,而是對別人的痛苦多了一份同理心。

七年前筆者作導演鍾孟宏專訪時,印象深刻的是導演對於一群人坐在黑暗的電影院裡對著大銀幕掉淚覺得荒謬、噁心,不知今日他是否看法不變,但確定的是,對鍾導來說,在眼眶打滾的淚珠總是比嚎啕大哭來得動人,「陽光普照」也秉持了這一貫節制的情感。原本電影可能因為如此收斂的情感處理而過度壓抑晦暗,但發展較完整的人物、演員的精采演出及林生祥的配樂替觀眾的情感找到釋放的出口,電影也因此比他之前的作品溫暖易喚起共鳴。

本次配樂精準反映導演風格及電影主題。如葬禮的「三鞠躬」哀矜卻有隱約有一絲戲謔感,正呼應揉合深沉主題和黑色幽默的突梯調性, 每個主要角色也分別以不同的樂器、發展自同一母題的變奏來彰顯角色格性,同時提升凝聚力(cohesiveness)。所有配樂中,尤其以小貞對琴姊(媽媽)吐露阿豪事時,法國號奏出的「動物園」最令人縈懷。據配樂林生祥說,法國號是鍾導指定的樂器,這裡一向以影像見長的鍾導顯示他對音樂的掌握亦獨到精準。法國號弱奏時,有種近於弦樂、自遠處傳來的悠忽感,中等音量時,卻有木管的溫柔渾厚,強奏時卻又具銅管的清亮屬性,因此十分符合這段對阿豪的回憶,母親從一個陌生人口中得知甫逝的孩子從未告知的心事,女孩追憶一段原本充滿期待卻莫名消逝的愛情,是全片最最動人的段落。

觀眾將看到鍾導從影以來第一個比較接近愛情的畫面,小貞在動物園的林間小徑主動牽起阿豪的手,到底是真正發生的回憶,或只是她的想像,因為期待卻不曾發生而更加難以忘懷?同樣的旋律將由導演作詞寫成「遠行」主題曲,重新浮現在片尾母子共乘自行車的溫馨畫面,形成餘韻無窮的結尾。

很確定的是,《陽光普照》和它的主題曲一樣,將縈繞在觀眾的腦海裡,久久不散。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