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想想】從陸上行舟到陸客上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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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問說,誰是可以為了拍電影不計一切的人,很多影痴的第一個答案,應該都是Werner Herzog。

當然,沒有誰是真的能夠不計一切代價的,然而Herzog就是可以比別人付出更多上許多。「陸上行舟(Fitzcarraldo)」是顯現他這種偏執的最佳代表作品:

Fitzcarraldo是個亞馬遜雨林裡的白種商人,總是失敗於冒險風格的商業計畫、諸如橫越叢林的鐵道興設等等,同時也痴迷於卡羅素的歌劇。為了東山再起、並實現在雨林中建造大歌劇院的夢想,他將一切賭在一場載運橡膠的行程上,而為了迴避危險的航行河道,他決定要讓龐大的貨船離開水面、走上旱路,翻越一整個山頭。於是,陸上行舟的敘事,自此展開。

為了拍攝陸上行舟,Herzog沒有走便宜的道路,他跟故事裡的主人翁一樣,把一整條貨船透過器械、艱苦地拉過了山頭。電影的劇情,與電影的製作,形成一種互文,虛構的移舟上山,卻是真實發生於Herzog的拍攝歷程之中。於是,我們除了看見電影作為一個封閉的虛構敘事以外,我們也看見電影作為導演心跡的完整實踐,當我們閱讀「陸上行舟」,電影的內容與拍片的瘋狂彼此參照、相互指涉,我們無法說「作者已死」,因為作為電影創作者的Herzog,就活現在Fitzcarraldo的角色身上,反之亦然

然而,Herzog是充滿倫理上爭議的,尤其在陸上行舟的拍攝之中,破壞雨林有之、壓榨勞工有之,對原住民權益的剝奪侵害,甚至引來國際特赦組織的調查。Herzog是個電影瘋子,他拍電影的過程也充滿陰暗的一面,從世道看來,他作為電影導演,或任何一種藝術工作者,倫理責任似乎並未完備。

藝術創作與倫理責任的衝突,相關的事端似乎不斷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而成為一次又一次的辯論主題。譬如普利茲攝影獎的得主們,以鏡頭凝視非洲饑童被禿鷹所圍繞,取下不幸的影像,而對不幸本身束手旁觀;又譬如觀念藝術家把活著的八哥鳥,置放在高分貝的擴音喇叭之下,忍受噪音的傷害,由此隱喻眾聲喧嘩的社會現象,然而卻堂皇地造成了動物的苦痛。為了藝術創作,可以衝擊倫理到哪裡?代價應該怎麼償付?這些問題,一再地被提出。

在我看來,就算我們不是延安講話這種藝術理論的擁護者,也並不覺得文藝作品一定要服務社會。但對於藝術行動在結果上的「不為惡」,我們是否應該有根本的要求?那或許不是對於「藝術家」的獨特要求,而是對於每個人每個行為價值的基本判準。

所以,「陸上行舟」既然曾經如此明確地為惡,即使在美學層面上受到打動,我們自然在倫理上無法肯認Herzog。

從Herzog的陸上行舟,我們來檢視鈕承澤的「陸客上舟」事件。在鬧出了欺騙海軍、讓中國籍的攝影師非法登上軍艦勘景,而面對輿論與法律的制裁之際,鈕承澤的自辯是:「拍電影的人為了想拍出厲害的作品,常常無所不用其極,擅用權宜之計……」。

那麼,可以說鈕承澤是另一個Herzog嗎?

若我們把「瘋狂」作為一種美學的因子,Herzog的電影工作,呈現他是真正的瘋子,有一種後設的美學意義。至於鈕承澤呢?或許就市儈得多了,他對於規則的破壞,與其說是瘋狂、不計代價,不如說是一種傲慢。

有人認為,唯一讓鈕承澤被廣泛承認為有所成就的那部電影,其實也充滿了可疑的影子。我們倒不是衛道的看待,認為只能描述地方的光明面而不能陳述陰暗,不能講述地方黑道的故事;我們也可以承認,簡單化、類型化的故事邏輯是商業製片體系中難免常見的價值選擇。但是,整部影片,缺乏對在地獨特元素的適恰取用,缺乏對時空背景的細致考察,卻又冠上了地方之名取得偽風土志的地位。這樣的一部電影,透過了官方強勢行銷的敲鑼打鼓、全力加持,不僅為他取得了超額的成功,也形成了對地方武斷橫暴的詮釋。而或許這樣粗暴的成功,造就了他的傲慢。

在中國籍攝影師登艦的事件裡面,鈕承澤企圖以電影創作者的堅持,作為他逾矩行事的解釋。然而從電影的故事結構到影像要求來看,這個是可以取替的;即使他堅持要起用心目中的最佳攝影師,他可以借用勘景詳盡地蒐羅可得的影像資料,不惜血本重新搭建部份軍艦裡的場景…這樣用盡了努力,或許才可以追上Herzog的瘋狂,以對藝術的熱愛論之。比起無知地違逆國法,他似乎從過往的經驗中,傲慢地認為這個國家有給予他僥倖的可能。他沒有「不計一切」,他其實是算計了一切,只是這次面臨了輿論的揭發,才陰溝裡下了船。

所以,比起Herzog,我們對鈕承澤更加無法同情。我們可以在道德、法律上對Herzog譴責之外,讚嘆陸上行舟的瘋狂美學,而對於鈕承澤行為的評價則是更等而下之的,我們不但覺得他應該接受國法的制裁,同時也絲毫無法肯定陸客上舟的便宜行事,有展現任何電影人的執著。

而更讓人感到氣悶憤慨的,是這個國家更有一個以藝術為名,卻以特權為實的集團,具有這樣傲慢的團體心理動力。鈕承澤的「陸客上舟」事件,比較起來,只不過是一個微小切片而已。

不管是否同意Herzog以及他的瘋狂,它並不是什麼結構性的力量,慣常地干犯倫理,甚至牟利。可是在我們的國家裡,那個以藝術為名的獲利集團,他們透過政商關係彼此連結、擴張勢力,壟斷文化產業與娛樂事業的版圖,販賣著號稱高尚可是實則索然的品味,拉攏在文化上的話語權與商業上的特權,同時又潛在地形成某種對當權者的軟調護衛。他們常常號稱著夢想,可是卻毀壞著夢想;常常偽冒謙卑,卻實際上傲慢無比。

在這種結構之下,鈕承澤再怎麼想拍出「厲害的電影」,他仍然不會是Herzog,一如那些偽冒的夢想家,他們不會是真正的Fitzcarraldo。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