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狗人,志願是梳理台灣未盡的歷史。專長為戰爭遺跡與地圖研究。
1941年日軍攻擊珍珠港,太平洋戰爭正式爆發,太平洋上的台灣島,自然成為盟軍眼中的目標之一。隨著戰爭越拉越久,原先勢如破竹的日軍也逐漸疲乏,在盟軍反攻的號角逼近之際,從空中收集情報的偵察機也出動了。那些空中的眼睛緊緊盯著地面上的一草一木,用相機完整記錄,再將送回營地讓專業人員分析相片中的深層符碼:究竟是機場?還是營地?或是工廠?還是一個經營中的要塞地帶?任何變化都難逃這個法眼。
在1944年初期,因為在台日軍的航空部隊仍具威脅性,加上地表上也有大量未知且兇猛的防空砲,盟軍飛機自然飛得較高、帶回的影像也並不清晰,無法辨識微小的建築物。然而在1944年10月在台灣東部外海爆發的「台灣沖航空戰」中,美軍取得了傑出的戰果。日本在臺灣的航空力量幾乎瓦解,美軍的航空部隊得以對台灣地表上各個可疑的機場、軍區,展開前所未有的大空襲,那些隨之在後的攝影部隊,自然也就毫不避諱地越飛越低、帶回了一批又一批清晰的航照。
地面上,日軍正改變戰法:他們認為台灣在此時,就該是一個吸引美軍兵力入侵的誘餌。至少得讓戰火遠離日本本島、為大本營拖延更多的時間。於是乎地表上的日軍展開了島上前所未有的「要塞化」行動。當然,這個過程,在天上的飛機也看得一清二楚。好像是拿著放大鏡的孩童,正興味盎然地看著地面上驚慌失措的蟻群,急忙修復剛才被嚴重搗壞的巢穴。
直到1945年8月,當終戰的廣播在全島傳送開來,天皇的玉音貌似安眠曲,地表那些經歷戰火、風雨災害、病疫、糧食危機,早已疲乏的螞蟻們,終於可以休息,不用再忙著挖掘暗無天日的地下坑道了。
那些珍貴的台灣島歷史航照,被帶回美國塵封了半世紀。在中央研究院的計畫中,終於一批一批地被帶回。也在這個時候,台灣人才比較有辦法聽得懂我們的長輩口中的「戰爭」是怎麼一回事:日本人的軍機場在哪裡?當年的空襲燒掉了多少房子?他們當年在海岸線挖掘的防空壕,到底長什麼樣子?
最初對於這些航空照片的解析,當然只能停留在看圖說故事的層級。但是隨著更多的史料出土、研究者們不斷架高論述的層級,其互相參照的可能性也就越來越多元。如同一顆顆互相嵌住的齒輪,互相牽引與轉動,讓當年地表上「不被知曉」的歷史,終於得以更加清晰以及立體。
在東台灣的花蓮港地區,這個在1944年戰爭初期的頭號戰區,展開了最完整的要塞化。位於花蓮海岸平原上地勢最高、視野最好的獨立山──米崙山(美崙山),在1944年中後期被逐步改造為超級大要塞:沿著等高線緩緩陡上的軍用路與坑道口藏在背對砲火的西側、面相太平洋的東側則有大量機槍堡、砲堡構工的痕跡,那些因為施工、植被被移除而露出白色的地表,就是證據。
在淡水的高爾夫球場,在1944年展開要塞構工。從美軍的航照上可以清楚地看見閃電型的交通壕、以及挖掘砲堡的痕跡。為了戍守台北盆地最前緣,淡水河兩岸的高地早已做好準備[1]。
在臺灣島上最大的工業與南進基地──高雄,位於軍港南方的柴山北峰,海軍則在此興建規模宏大、氣勢磅礡的艦砲砲堡數座,準備跟敵軍決一死戰。
這些地表上的符碼還有許多值得解析的角度,我們也可以把鏡頭轉向台灣更多曾經參與這場戰爭的角落。當然這些需要更多的史料、田野調查相互交叉論證。但無疑的這些留存下來的影像,絕對是我們不可忽視的資產。說到底,我們對於台灣歷史的認識開始的太晚、對相關史跡的保護意識也不足,撿回的記憶自然就越來越少。或許正是缺乏這些對歷史的了解,我們的官僚在面對這些嚴肅的戰爭課題時,隨便引用根本就沒在這塊土地上產生過意義的「孫子兵法」去隨意高談闊論;又或者把這些珍貴的戰爭遺跡當成炒短線的發財工具,對於其背後歷史脈絡、未來願景根本沒有多想,也不知道這些遺跡在世界史上的意義何在。
然而從現在做起,或許也夠亡羊補牢。至少當我們的下一代在思考台灣戰爭論述時,可以談一談這場近80年前,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戰爭,如何與現今的我們切身相關,並從中獲得啟發。這也是這些戰爭文化資產,能帶給我們的最大價值所在。
[1] 畫面南方的高地即為八里挖子尾,至今仍保留一座完整的日遺砲堡。近期在淡江大橋的施工過程中,遇到被拆除的危機。現因文史工作者的提報而工程暫停,但為它的後續命運仍然值得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