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伊斯坦堡三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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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伊斯坦堡三城記
作者:貝坦妮.休斯(Bettany Hughes)
出版社:究竟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7年12月1日


第78章:全球未來
西元一九二四年(伊斯蘭曆一三四二 /一三四三年)以降

舞池地面的大理石
粉碎錯綜複雜的暴怒,
那些還在產生
新鮮觀念的意象,
那個被海豚撕裂、被鑼聲折磨的海洋。

──葉慈,《拜占庭》

巴黎某座閣樓裡發現一尊雕刻精美的大理石胸像,是一位眉頭深鎖、形容高貴的男士,頭戴土耳其氈帽、身著帶有皺綢鈕釦的傳統君士坦丁堡服裝,是一張呈現伊斯坦堡成功故事的臉龐。亞伯拉罕.沙洛蒙.卡蒙多是猶太家族的族長,該家族協助鞏固財政,讓伊斯坦堡終能順利轉型跨入現代世界。

卡蒙多家族於一四九二年隨同其他西班牙系猶太人離開格拉納達,一七九八年抵達伊斯坦堡,屢次出現於該城的紀錄中,但家族真正的轉捩點是一八○二年伊薩克.卡蒙多創辦銀行。這個事業王朝後來將被描述為「東方的羅斯柴爾德家族」①。在克里米亞戰爭使得機會銳減前,卡蒙多家族曾資助發展博斯普魯斯海峽的蒸汽渡輪和電車軌道。一八六九年,卡蒙多家族遷居巴黎,此時已是伊斯坦堡最大的地主。他們在巴黎擴充其傑出的藝術收藏,其中包括法國皇后瑪麗.安托涅的檀木箱櫃、龐巴度夫人的日本漆器,以及早期印象派畫家作品。

在加拉達,造型優美的卡蒙多階梯留存至今,這道階梯通往卡蒙多家族所發展起來的銀行街。然而卡蒙多家族連同其他數以萬計、於一九四三年逃離鄂圖曼主要城市的猶太人(例如塞薩洛尼基,五萬四千名猶太人在此遭德國士兵圍捕,距離一千五百年前狄奧多西一世皇帝下令進行可怕大屠殺的地點只有一箭之遙),卻在奧許維茨集中營被消滅殆盡。醜惡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土耳其駐巴黎大使館聽聞猶太人正被送進前往集中營的火車,於是開設辦公室,發給年輕穆斯林學生護照,以便讓鄂圖曼猶太人能逃離法國,回到伊斯坦堡。根據估計,兩個月內便有一萬五千人在法國獲救,而截至戰爭結束,另有兩萬人在歐洲獲救。

二○一六年五月,我將本書交給出版社那天,伊斯坦堡舉行了由聯合國主辦的首屆世界人道主義高峰會。時值二大戰之後最嚴重的難民危機,各國顯要和元首會聚於此,而逃離昔日鄂圖曼疆域、來到伊斯坦堡的國際難民人數遠勝於世上任何一個首都。縱使伊斯坦堡自古以來便是頻遭圍攻之地,但它奮力抵抗,拒絕屈服於受困的心態。

國外與國內和平曾是這個新共和國的基石。

伊斯坦堡現有的人口數比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國家還多,城市幅寬一百六十公里。但在凱末爾.阿塔圖克的改革下,政治力從這個大都會移往安卡拉與更遼闊的土耳其安那托利亞故鄉。為了遠離蘇丹的鍍金大型平底船,阿塔圖克曾划著小木船穿越博斯普魯斯海峽。

一開始,安卡拉的條件確實相當簡陋,法國大使館起初還設於某家鐵路食堂。阿塔圖克及新政府並無意摧毀伊斯坦堡的精神,而是拋棄它最大的影響力。外國大使館從伊斯坦堡遷至安卡拉(英國大使館起初拒絕),但當時安卡拉的人口只有兩萬九千人,因此當帝國轉型成共和國,而行政中心東移到十五個小時車程外時,有多達百分之八十五的文官與百分之九十三的鄂圖曼軍隊參謀留在原來的工作地。

政府在安那托利亞村莊建立了進步的教育制度,安排農民子女學習演奏如小提琴等西方樂器、在桑樹下朗誦莎士比亞和吟唱他們自己的民謠,還在這些戲劇最初設定發生的地方表演希臘悲劇。村莊學校實驗風行了約十年。阿塔圖克並堅決要求土耳其孩童每天早上必須念誦:「我是土耳其人。我是誠實的。我是用功的。我應該保護年幼者和尊敬年長者,愛我的家鄉和國家,勝過愛我自己。我要爬得更高、走得更遠。但願我的一生都奉獻給土耳其。」

一九二四年起,明信片上首度出現系統化政策:明訂兩顆藍寶石之間的鑽石叫做「伊斯坦堡」,而非「君士坦丁堡」。一九二八年,以拉丁字母取代阿拉伯字母;自一九三○三月二十八日開始,土耳其郵局不再遞送寄到君士坦丁堡的郵件。先前也曾有過類似嘗試(十八世紀與俄羅斯交戰期間,蘇丹們在錢幣上刻鑄「伊斯蘭堡」字樣,而非君士坦丁堡),不過土耳其共和國的努力更加系統化。「不知自身歷史的國家注定要滅亡」,凱末爾如是說;他的話語在伊斯坦堡的鄂圖曼軍事博物館永垂不朽②。

所有曾控制過伊斯坦堡的人,不論是色雷斯人、希臘人、波斯人、羅馬人、拜占庭人、拉丁人、鄂圖曼人、英國人和土耳其人,全都是為了交易貨物、政治、人或概念而特地前來,因此,城市及其所代表的意念之間的隱形連結是難以斷絕的。這座城市的存在是為了做自己,同時也是為了超越自己。

在卡瓦拉—埃格納提亞大道的一個站點,這裡曾被諾曼基督徒燒夷成平地,也曾被鄂圖曼土耳其人占領,有一面描繪拜占庭黑白雙色老鷹的大路標,驕傲地指向君士坦丁堡,而非伊斯坦堡。在曾位於摩爾達維亞,現在則是羅馬尼亞的胡摩爾修道院裡,重建於西元一五三○年的精美壁畫除了描繪一四五三年被圍的君士坦丁堡,也包括「最後審判」,還有以宗主教塞爾吉奧斯感謝西元六二六年聖母瑪利亞解救君士坦丁堡的讚美詩為靈感、對聖母的讚美。

現在還有其他返祖的無形「遺蹟」,例如阿索斯山的僧侶社群,他們仍過著斯圖狄奧斯僧侶所闡釋的理想生活。大量希臘菜肴源自小亞細亞。在小島錫夫諾斯,人們會熱心指引你去參觀懸掛於金泉教堂屋頂的模型船。教堂本身位於伸向海中的岩岬上,由某位穆斯林奉獻建造,據說他的船在沿岸沉沒,但聖母瑪利亞救了他的命。在基克拉澤斯群島中的安德羅斯島上、無人居住的維塔利海灘有間小酒館,這裡只能循著未完成的之字形小徑和手工路標前往;而某位年輕希臘服務生在端上希臘茄盒子和鑲烤茄子時,會露出肩頭的拜占庭雙頭鷹刺青。這種雖說愛國但徒然的展示,聲明希臘城市君士坦丁堡仍是屬於它自己的。

如今伊斯坦堡宗主教(依舊是「新羅馬」的宗主教)的轄地,可能只占拜占庭帝國極盛時期領土的五十萬分之一(鄂圖曼統治期間,希臘東正教會仍是鄂圖曼疆域內的地主),但幸運之城的深層歷史極富彈性。二○○七年,我從雅典乘船出海,行經希德拉島和波羅斯島,前往希臘本土南部,找尋某位在名片上只簡單寫著「尼古拉斯.羅曼諾夫,俄羅斯親王」的人。我們談到這位傳說中親王的祖母在黑海邊的地產,以及尼古拉斯是否為現存最後一位凱撒。老人描述他的叔父曾在巴黎遭軟禁,靠繪製東正教聖像為療癒之道。這個活生生的羅馬帝國概念碎片家中滿是雙頭鷹圖像,這種圖騰源自西臺平原,後來透過羅馬的老鷹軍旗傳進拜占庭。羅曼諾夫親王承認,得知十字架可能取代神聖智慧清真寺的新月標誌,他就算死了也含笑九泉。我們現在稱為伊斯坦堡的地方,總在歷史現實中迴盪著想像的風景。

伊斯坦堡的故事尚未結束,一談到歷史,有更多證據即將浮現。地中海東部區域與中東的希臘、羅馬、拜占庭和鄂圖曼遺址仍有待挖掘。一九四九年,在金角灣的希拉塔拉阿興建發電站時(土耳其共和國的現代化計畫之一),挖掘出以黑、白色大理石刻畫的古希臘泰坦族與眾神交戰場景,這件宗教雕刻品標誌出據信是拜占斯誕生的地點。

一九六○年代,運送石油供應歐洲和美國所需的新式超級油輪在穿越博斯普魯斯海峽時擱淺,引發了熊熊大火,讓人回想起一千五百年前拜占庭人在水路上施用希臘之火的景象。一九六○年代的某些大火持續燃燒多日,黏稠的黑煙似乎是邁入某種新世界的煙霧信號。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伊斯坦堡受益於馬歇爾計畫,開始承接美國的影響力。截至第一次世界大戰為止,即便來自四百年前的古人,也不難在伊斯坦堡找到路;然而歷經一九六○和七○年代的都市發展後,他們必定會迷路。在日漸全球化的世界,伊斯坦堡行政官員懷抱著從「現代」世界之都再度成為全球重要角色的野心。

一九八○年代,甚至有傳言說,親市場派的總理圖爾古特.厄札爾(一九八三至一九八九年在位),有意將土耳其首都從安卡拉遷回伊斯坦堡。他確實因此讓伊斯坦堡變得更花俏。如今,許多守護遺產的團體念舊地懷想「前」厄札爾時期的伊斯坦堡模樣。二○○○年起,自一九七○年代以來讓金角灣成為腐臭死潟湖的嚴重汙染問題獲得解決,金角灣再度變得清澈。俄羅斯人曾大舉投資伊斯坦堡,特別是在它的新金融區,但隨著政治忠誠和全球金融的不穩定,如今伊斯坦堡資本主義將重大希望寄託在於亞洲岸上的一連串巨洞和起重機。土耳其加入歐盟的協商至今仍搖擺不定。轉向東方,安那托利亞以及大草原和中亞凍原的開闊天空似乎在招手。二○一六年秋季,土耳其放棄歐洲的日光節約時間。上海合作組織,這個由中國、印度、巴基斯坦、俄羅斯和若干中亞國家合組成的政治、軍事、經濟聯盟,已被土耳其領導者說成是比歐盟更好、更有力、更適合土耳其的國際組織。

至少二十五個世紀以來,伊斯坦堡一直是許多人想要和需要的城市。東方和西方仍繼續對土耳其獻殷勤。由於這座城市的希臘基礎,伊斯坦堡從「相信自己是神所祝福的城市」中汲取力量。神聖智慧大教堂既是教堂,也是清真寺,建立在異教徒的神殿上,憑藉信仰、時間和人為努力維持完整,其弧線長期呼應伊斯坦堡七座古老的山丘。現在它的圓頂雖然破裂,但它坐觀一切,並耐心等待。

然而,儘管擁有深刻影響力;儘管是亞洲第一個和歐洲最後一個城市、東西南北之間最快速的連絡路線、拜占庭政體的希臘—羅馬心臟;以及儘管君士坦丁堡身為中世紀的「世界之都」,還有鄂圖曼人驅動將近五百年的國際政治,伊斯坦堡的文明依舊未能與世界其他最偉大的文明相匹敵。它的故事或許過於複雜,每個篇章與下一個篇章交織在一起,無法滿足我們希望世界的故事能有統一解釋的期待。身為一個城市的伊斯坦堡既是「我們的」,也是「他人的」,這是無法歸類的國際都市。布魯塞爾的皇家藝術與歷史博物館,一個顯然受到古典文化所影響的機構,擁有圓形建築和柱廊,其收藏品經過安排,以頌揚暫時統一的大歐洲概念。在這裡,某件中世紀初期文明的寶物被打入地下室冷宮:一只雕刻精美的拜占庭象牙盒,就放在緊鄰於暖氣機旁的位置。希臘和羅馬在一樓接受讚揚,伊斯蘭文化現在則擁有特別設計、配置百葉窗的專屬豪華樓館。

羨慕、恐懼、欲望、垂涎、流言蜚語、政治活動,意味著這座擁有三個名字的城市自古以來與局外者之間的緊張關係。當法國人說「這是拜占庭」時,他們意指無節制和豪奢的事物。而英語母語者習慣將過度複雜的行政管理說成拜占庭,其中隱含貪腐和不透明的寓意。伊斯坦堡後宮一向引發熱烈的想像。我們對於城中女子的認知主要出自表演者、作家、思想家、畫家、詩人、偽科學家和政客的虛構幻想。鄂圖曼的真實已成為西方人所擁有並經由幻想揉雜成的某種嵌合體。

如今描繪在巨大廣告看板上,蒙著撩人面紗的跳舞女郎依舊用來誘惑國際觀光客。在通俗電視紀錄片和戲劇中,我們聽聞拜占庭領導者如何弄瞎他們的兒子、在火爐裡燒死敵人,以及一個在西元六四一年輕易施用劓刑的文化(到了西元七○五年,歸來的皇帝們委製純金的假鼻子頂替)。出身希臘馬尼半島的佩迪.費爾摩致力追尋最後一位拜占庭皇帝,歷經了飲用茴香酒所產生的夢境後,這位作家兼冒險家決定步行到「亞洲的門戶」,但他告訴我們他帶著快樂的心情離開伊斯坦堡。走在伊斯坦堡街頭,你確實能感受到它昔日沉重經驗所帶來的某種固有悲鬱氣氛,這裡有被燒死在公共廣場的敵人、在大皇宮迴廊被弄瞎眼睛、在托普卡匹花園被勒斃,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於臨時絞架上串成一列的亡者幽靈。

這是一個用自己的傳說和軌跡刺激幻想的城市,但它也有系統地鼓勵民眾從事政治抗議。複雜多變、自相矛盾的君士坦丁堡,在某種信仰的熱度中被鍛造,然後重新加工。儘管名義上是王國,是上帝的帝國,但快速輪替的統治者和隨後的不安定,是否正好給了人民發聲的空間?拜占庭、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堡引人注目的地形本身,是否即是一種強烈的特性,讓這裡的居民不只感覺到與統治者的連結,也感覺到都市風景的實質力量?大伊斯坦堡地理與地形的規模,似乎需要一個與之匹配的活潑意識形態。君士坦丁堡是否真的是羅馬共和國的繼承者?生活在城中的大多數世代都曾見證過某種形式的群眾抗議。二○一六年夏季,曾任市長的伊斯坦堡之子──艾爾多安總統在訴諸社群媒體、試圖平息未遂的政變時如此號召:「沒有任何權力高於人民的權力。」

「伊斯坦堡—拜占庭—君士坦丁堡—是我們的」蓋齊公園抗議期間,伊斯坦堡人在遭破壞的櫥窗玻璃上這樣噴漆宣告。

塗鴉者的聲明相當切確。但現在誰擁有伊斯坦堡?它要走向何方?從最早的新石器時代足跡,歷經希臘奠基者、羅馬帝國創建者、基督教國家建立者、新查士丁尼和土耳其青年黨人的冒險作為,這裡已是具備先例和目的的聚居地,擁有拒絕枯竭的天生能量的重要都城。

伊斯坦堡絕不會無精打采,城市的地形保證讓你總能帶著活力抵達。當地人明智地注意到,伊斯坦堡的亞洲區和歐洲區能同時體驗不同的氣候。縱觀歷史,博斯普魯斯海峽兩岸一向有地震和海嘯、挾帶如成人足部大小冰雹的暴風雨,而且這裡的漁夫用三十種不同的名稱來代表吹襲此處水域的風。希臘詩人品達相信,城市的穩固基礎在於良好秩序,但伊斯坦堡也鼓勵我們身為人類內心所追求的分裂。就歷史事實和書面歷史而言,這地方提醒我們連結、溝通、交換,還有改變為何不得不然。

拜占庭以做為粗陋的邊城展開其歷史生命。城中生活向來緊繃吃力,即使偶爾享有遲滯鬆弛的插曲。如今達達尼爾海峽是全世界最忙碌的水路,而博斯普魯斯海峽連結了羅盤上的每個方位點。倘若說迦克墩是盲人之城,那麼拜占庭、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堡長期以來一直便是明眼人之地:早在「照相術」這個語詞發明之前,這座城市便存在著用光線創作的本質。這個散發柔光的實體贏得世界關注的目光,讓我們不得不凝望。但如果它是兩顆藍寶石之間的鑽石,那麼它也是我們可以注視的寶石,以及反映我們自身欲望的多彩棱鏡。

伊斯坦堡不是東方與西方交會之地,而是東方與西方渴望地對視的地方,有時雖被自己所看見的事物激怒,但仍有興趣了解大家一同分享的夢想、故事和血緣。

 


①羅斯柴爾德家族為十八世紀發跡於德國的猶太銀行世家,十九世紀時成為全世界最富有的家族。

②古老習俗的確難以消除。城中許多人,無論穆斯林或基督教徒,都偏好於八月中旬慶祝古老的聖母升天節;塞拉耶佛遭圍攻期間,聖海倫娜的名號漆寫在防空砲上。一千五百年來,這座城市始終疲倦地看著穆斯林與基督徒之間的緊張關係再現。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