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局之戰》:土耳其亞美尼亞境內大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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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達尼爾海峽以東,殺無赦!

           ──拉斐爾・德・諾加萊斯,

           一九一五年四、五月圍攻凡城的委內瑞拉傭兵暨鄂圖曼部隊指揮官

關於將亞美尼亞人驅逐出境一事,傳統說法通常把啟動之日定為一九一五年四月二十四至二十五日(協約國登陸加利波利半島那個夜晚),當時,在君士坦丁堡,約一百八十名亞美尼亞裔要人(全是無武裝的老百姓)被捕。但對鄂圖曼檔案資料的最新研究顯示,驅逐出境的行動其實更早幾個星期就開始,一九一五年四月八日,下令將榟橔、馬拉什(第一波嚴重的亞美尼亞人暴亂發生之地)的亞美尼亞裔國民有目標地「遷移到他處」。根據塔內爾・阿克恰姆對檔案資料的爬梳結果,整個四、五月間壓制逐步「升高」。第一次升高發生於四月二十四日,都城裡的亞美尼亞裔遭逮捕,並頒布了兩道重要政令。第一道政令由內政部長塔拉特下達給省長和地區行政首長,規定凡是有支持敵人之嫌疑的亞美尼亞裔,都不得發予旅行證件。第二道政令更為重要,由陸軍部長恩維爾發布(儘管他是奉塔拉特的指示擬定此命令):把亞美尼亞裔占邊疆區的比例降到一成以下,建議把前線區已知的「反叛分子」除掉,讓穆斯林重新居住於那些區域。一九一五年五月二日,又發布兩道重要法令。一道法令規定沒收前線區非穆斯林所持有的武器(前線區大部分在東部,但也包括接近西部色雷斯邊境的埃迪爾內、數個黑海港口、科尼亞)。另一道法令規定消除凡湖區域所有亞美尼亞裔居民,以「打消(這個)叛亂溫床」。

至這時為止,鄂圖曼帝國的亞美尼亞裔驅逐出境令一直擺脫不掉一時權宜的性質。就連驅逐到何處都還未決定。最早的受害者,來自榟橔、馬拉什的亞美尼亞裔,被下令遣送到科尼亞(即遠離前線)。一九一五年五月二日的凡省驅逐出境令,規定將亞美尼亞裔送到「俄羅斯,或把他們打散到安納托利亞內陸的不同地方」,使他們分散各地,以使亞美尼亞裔基督徒的人數,在任何地方都少於穆斯林。五月十六日,約三萬亞美尼亞裔被「移離」哈桑卡萊(地近埃爾祖魯姆)第三集團軍司令部的周邊地區,但除了逼他們西遷,離俄國軍隊愈遠愈好,沒有明訂具體目標。

驅逐出境的行動,最初時有時無,但慢慢變得較有計畫。遭驅逐出境的榟橔、馬拉什居民,被轉送到「東南部的阿勒頗、戴爾佐爾、烏爾法」,然後,遭驅逐出境的凡湖區居民也受到同樣的處置。當時,當局斷定遷到烏爾法和阿勒頗還不行,要把遭驅逐出境的亞美尼亞裔往更東南送,送到敘利亞沙漠裡。到了該月月底,塔拉特發布其臭名遠播的一九一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法令時,遭驅逐出境者的主要遷移地已是偏遠且大部分不適人居的敘利亞沙漠省戴爾佐爾──簡直擺明這些人的死活不是塔拉特最關心的事。這道法令明訂了在哪些「強制性情況下必須遷置、轉移(東部六省的)亞美尼亞人」,使其遠離前線區(凡是在距「巴格達鐵路和其他鐵路」二十五公里範圍裡的亞美尼亞人也會被遷走)。六、七月,壓制又更進一步。這期間,在馬拉什和榟橔(又一次)、安條克、烏爾法境內的鄂圖曼戰線後方,爆發一連串新的游擊隊叛亂,促使第三集團軍司令部派三個整師到南邊的奇里乞亞平亂。這波新的叛亂也給了塔拉特將驅逐亞美尼亞人行動擴及到東部諸省之外的藉口,使其得以名正言順針對薩姆松、錫瓦斯、特拉布宗,以及奇里乞亞─地中海的港口城市梅爾辛、阿達納,發布新的法令。

照法令規定,將亞美尼亞裔驅逐出境的行動,絕非全國一體適用或施行。安卡拉、士麥那(伊茲密爾)、君士坦丁堡的亞美尼亞裔公民,照理不在驅逐之列,但我們知道在那些地方,還是有數千人被捕(而非只是四月被捕的那一百八十名要人)。理論上,亞美尼亞裔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女人、小孩、老人、現役軍人和其眷顧、無可替代的工匠(例如在巴格達鐵路上從事打鐵、製鎖、機修、司爐工作的工匠),都納入豁免範疇。安塔利亞一地獲正式豁免,因為該地的亞美尼亞裔少於梅爾辛、阿達納兩地。理論上,遭驅逐出境者也該為其所留下的家宅和地產領到賠償(如果他們無法在離開前賤價賣給當地穆斯林換現的話):要在農業銀行以他們的名字開戶頭,以便「領取來自出租或出售的所有存款」。

可想而知,這些規定大體上形同具文。事實上,大部分遭驅逐出境的亞美尼亞裔,徒步出走,只能帶上背得走的東西。即使捱過長途跋涉保住性命,也始終未拿到他們所留下之地產的補償費,那些地產大部分遭趁機占便宜的鄰居強占或後來遭充公。塔拉特的指導方針和「豁免規定」,常遭當地官員和陸軍軍官蓄意漠視,這些人想找藉口迫害「不忠」的亞美尼亞裔已有數年。戰時鄂圖曼陸軍針對那些「犯了主導攻擊(亞美尼亞裔公民)或未能防止(他們)遭攻擊之罪」的人,開了一千多場軍事法庭,而且有一些官員因為嚴重傷害人權罪遭處死,由此可見這些法令本身的不明確。在阿達納,塔拉特要省長停止還在進行的驅逐作業,遭該省長公開違抗。該省長宣稱,「(內政)部的命令對他毫無意義;要如何處置當地亞美尼亞裔,要由他單獨決定。」阿達納一地的清洗非常徹底(六千名亞美尼亞裔遭驅逐,包括那些負責維持路燈正常運作者),致使整個城市變成空城,連這位報復心切的省長和他的家人都反受其害,在這裡住不下去,而離開該城。

到了一九一五年七月,土耳其境內大概每個人都能看出,一場大規模且粗暴的族群清洗運動已在進行。幾類人(特別是婦孺)雖不在驅逐之列的命令,卻少有人幸免於難,而地方行政首長、憲兵、主管官員、庫德族哈米迪耶團,對亞美尼亞裔平民施以駭人的暴行,則是毋庸置疑的事。這些平民成為施暴對象,若非因為其中有些人不願乖乖被驅逐,就是因為被當成代罪羊,替武裝游擊隊在附近發動的攻擊背黑鍋。拉斐爾.德.諾加萊斯在凡城協助打造人間煉獄,後來,他腦海始終揮不去一些悲慘景象,例如在錫爾特城外見到的以下景象:「數千具半裸、流血的亞美尼亞人屍體,躺在附近某個斜坡上,猶如覆蓋大片山坡的雪,他們成堆出現,或做死前的最後擁抱,交纏在一塊。」在這同時,那些長途跋涉終於來到敘利亞的亞美尼亞裔,往往在看得見巴格達鐵路之處渴死或餓死,只有少數人買得起火車票。有位搭過此鐵路線火車的乘客說,他白天時親眼見到「一千具亞美尼亞人屍體,躺在鐵路邊的不同地點。」商隊公路也呈現駭人景象,數段公路上「散布腐屍」。被驅逐到敘利亞沙漠省戴爾佐爾者命運悲慘,數十萬鄂圖曼亞美尼亞人,包括婦女、小孩和老人,為此丟掉性命:體弱者,捱不過長途跋涉,傷亡特別多。有位學者估計,被逐出東部諸省的約八十萬亞美尼亞裔,「只有五十萬人走到官方指定的安置區」。沒人知道一九一五年究竟有多少亞美尼亞人喪命,不管是餓死、渴死、病死、累死或被行刑隊處死。晚近有一些估計數字,根據最新的人口研究,表示戰前約一百五十萬亞美尼亞裔居民中,六十五萬至七十萬人喪命,但有些歷史學家認為不只此數,而是在百萬之譜。最後結果很清楚:把「土耳其亞美尼亞」一地的亞美尼亞裔居民,從他們已世居數百年的小亞細亞東部和奇里乞亞境內連根拔除。

土耳其投入第一次世界大戰後,鄂圖曼亞美尼亞人的故事大概就永遠不會有幸福美滿的結局。但與戰略和軍事情勢有關的一些偶發事件需要被好好檢視。首先,俄國人未能及時救助亞美尼亞人。但評價尤德尼奇和沃隆措夫─達什科夫的功過時,必須考慮到一點才算公平,那就是鄂圖曼亞美尼亞人受害之時,俄國在歐洲正逢戰略危機,一九一五年五月德奧在戈爾利采─塔爾努夫取得的突破,打開了進入波蘭的大門。俄國一九一五年的大撤退製造出駭人聽聞的悲劇,迫使將近兩百萬平民逃難出走,包括被懷疑立場親德而遭逐離前線區的五十萬猶太人。由於俄屬波蘭境內的焦土策略災難差點使沙皇政權在一九一五年垮台,俄國最高指揮部不怎麼關心鄂圖曼亞美尼亞人的死活,也就不足為奇。

在這同時,俄國人在東土耳其還是有某種程度的付出,他們對亞美尼亞人抗土大業的援助,終究不容否認。五月二十日當哥薩克人現身凡城時,該城已遭狂轟濫炸,大部分城區是廢墟,但亞美尼亞人守住該城。在其他地方,武器較不精良的亞美尼亞人,或許因為造反丟了性命,但在凡城,失去家園,被迫帶著能帶上的家當逃難者,是倖存的穆斯林(該城穆斯林區遭夷平),而非基督徒(亞美尼亞人)。從這個角度看,對亞美尼亞裔來說,凡城叛亂不是件壞事,壞只壞在叛亂蔓延不夠快──或者說未與俄軍達成更緊密的協同。俄軍從迪爾曼過來的確行進緩慢,但終究抵達凡城。


書名:《終局之戰(上):鄂圖曼帝國的瓦解,和現代中東的形成》

作者:西恩・麥克米金Sean McMeekin

譯者:黃中憲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時間:2019年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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