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法國總統大選結果觀察：非典型的選舉過程引向典型的憲政運作？（上）

時間是法國2017年5月7日夜間10點38分，兩小時三十八分前剛剛誕生的新總統當選人馬克宏（Emmanuel Macron），身著法國政治人物在國宴之外場合最正式的服飾：接近黑色的藏青色素面及膝大衣，搭配同色素面西裝、領帶，純白色襯衫，黑色皮鞋，獨自在歐盟國歌，貝多芬〈快樂頌〉的背景音樂伴奏下，緩步從羅浮宮東側，過去拿破崙三世第二帝國時期作為寢宮部分的方形中庭（Cour Carrée），向西穿過許里長廊（Pavillon Sully）走入第二帝國時期政治中樞所在，馬蹄形宮殿拱護的拿破崙中庭（Cour Napoléon），繞過現代的玻璃金字塔，登上前一日搭建的舞台。

舞台下，萬名支持群眾，在夜間轉涼的空氣中，揮舞著法國國旗，高聲熱情歡呼，迎接這法國史上除拿破崙之外，最年輕的國家領導人，第五共和第八位總統，發表他今晚受到舉世注目，正式的勝選演說。2017年的法國總統大選競選過程，就這樣歷時一年餘，意外不斷，高潮迭起，完全超越過去既有政治版圖和運作經驗，最後在今晚，出現一個沒令全世界失望，卻也不算出人意料之外的結局。

這次的法國總統大選過程，呈現與過去第五共和歷次總統大選完全不同的非典型過程。傳統進入第二輪投票的左右派兩大「主流」陣營，都因各種原因而在第一輪投票慘遭淘汰，以致最後雙雙闖入第二輪投票的兩方，一方是社會黨總統歐蘭德（François Hollande）一手提攜的政治新星，脫黨而自行組黨參選總統；另一方則是利用法國經濟與治安等問題不見起色，左派社會黨與極左政黨各有內部問題宣告分裂的時機，鼓動脫歐排外而壯大聲勢，極右派政黨民族陣線的創建者千金。傳統上幾乎包辦第二輪投票的老牌政黨，如戴高樂派的幾個政黨，或左派社會黨推出的候選人，皆未能闖入第二輪投票，而萬一極右派政黨最後得到相當多的票數，恐將導致法國未來的隱憂，甚至社會的不安。因此，法國這場非典型的總統大選，就格外引發世人注目。

非典型面向一：戴高樂派 而不僅是戴高樂黨 未能擠上第二輪選舉

法國這次總統大選，由好幾個非典型的因素，造成最後這個結果。在右派方面，這是自從1958年第五共和創建者戴高樂依據他自己的政治、憲政思想，制定憲法創建共和近60年來，首次連廣義的戴高樂派候選人，而非僅只狹義的戴高樂黨，都未能在第一輪投票擠上前兩名，缺席第二輪投票。1974年的總統大選，雖然戴高樂自己創建的政黨推出之候選人夏本德瑪（Jacques Chaban-Delmas）在第一輪投票僅得到第三名未能進入進入第二輪選舉，而由另一名戴高樂派，受戴高樂不次提拔，但一直與戴高樂分屬不同右派政黨的季斯卡（Valéry Giscard d’Estaing）代表傳統右派，與代表左派聯盟的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競逐國家的領導大權。該次大選最後雖由代表廣義戴高樂派的季斯卡，以些微的差距（50.81% v. 49.19%）獲勝。但季斯卡在勝選之後的政府籌組，與狹義的戴高樂黨合作，欽點當時該黨的政治新銳席哈克（Jacques Chirac）擔任總理，共同組織政府。因此，戴高樂派的政治理念與國家藍圖，基本上得以藉著季斯卡這位身屬廣義戴高樂派又非戴高樂黨人的總統，與出身戴高樂黨的總理席哈克繼續推展。

然而，今年的總統大選，戴高樂派完全失去過去一向享有的優勢。首先，從2004年季斯卡退出國會下議院議員職務，轉而回任憲法賦予卸任總統的法國憲法院（Conseil constitutionnel）無任期限制的常任大法官職位後，他所屬原先偏向中間右派的戴高樂派政黨，已經脫離廣義的戴高樂派，更名並成為真正的中間派政黨。本次總統大選，該黨領導人貝儒（François Bayrou），更在去年就宣布支持脫離社會黨的馬克宏，完全不理會戴高樂派另一主要政黨，由戴高樂所創，經過一再改名重組的共和黨（Les Républicains）的任何右派跨黨共同綱領。

其次，代表原戴高樂黨的共和黨之候選人費雍（François Fillon），在經過艱辛的黨內初選，意外擊敗原先被看好，席哈克總統的首任總理居沛（Alain Juppé）後，更令人意外地捲入一連串不一定違法但道德上顯然有所瑕疵的貪腐疑雲。這些令支持者啞然錯愕的指控，包括過去長達數十年漫長的公職生涯中，甚至在薩柯吉（Nicolas Sarkozy）總統的總理任內，以其夫人和未成年子女為人頭，領取國家供應之助理薪資；包括在總理任內，接受廠商餽贈由巴黎首屈一指，與倫敦Savile Row手工訂製西服齊名的高級服飾店製作，單套售價（以現今匯率換算）高達新台幣四、五十萬元的純手工訂製西裝，共兩套。更令戴高樂派支持者瞠目結舌傷心失望的是，從依據法國法律不一定算違法的人頭助理費開始，一直到肯定違法的接受廠商超額餽贈為止，甚至直到第一輪投票前一刻，身為政壇老將的費雍與其團隊，始終無法提出任何合理的說明，找到脫離泥淖的方法，一再失去優勢，眼睜睜看著他的民調支持度，從領先所有總統候選人開始，一路下滑到一度跌落第四名，甚至輸給第一輪投票前，藉由誠懇態度與便捷口才，在電視辯論與政見會大放異彩的極左派候選人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這樣的頹勢，甚至導致代表戴高樂黨中，席哈克總統這一脈人馬的指標人物，前總理德維爾潘（Dominique de Villepin），在第一輪投票的一星期前就提前放棄同黨候選人費雍，宣布支持馬克宏擔任下一屆法國總統。

於是，在這樣的雙重劣勢下，廣義的戴高樂派各個政黨，甚至整個右派陣營，就隨著費雍競選過程聲勢一再下挫毫無回頭懸念的趨勢，到最後失去進入第二輪投票，一決勝負的資格。

非典型面向二：現任左派總統苦於政績無感放棄連任 左派總票數有成長 傳統左派大黨候選人卻被壓縮到第五名 無法進入第二輪選舉

除了右派陣營之外，左派陣營的陣腳大亂，也構成本次總統大選非典型的另外一個重要篇章。

在左派陣營方面，首先，歐蘭德總統五年施政，始終處於人民無感，支持度一再下滑，毫無好轉跡象的劣勢。與前任薩柯吉總統執政政績不錯，卻因總統個人處世風格、言談舉止過於違逆多數選民喜好，最後不只輸掉總統大選，連長年佔有優勢席次的上議院也拱手讓給左派陣營的個人因素相比，歐蘭德總統的困境較屬於整體結構因素。在歐蘭德總統任內，總統與總統任命的歷任總理和他們帶領的執政團隊，相當努力推動許多改革。比如同性戀伴侶的婚姻權，民法、勞動法的修訂等等。然而，這些施政措施並未反映在GDP、失業率、國民購買力之類的重要數據的改善。最重要的，大多數的人民並未感到生活好轉，更遑論歐蘭德總統選前宣稱的「無痛改革」。

經濟上的持續困境，加上法國在歐蘭德總統任內受到幾起重大的恐怖攻擊，再加上因為前任薩柯吉總統的樽節政策解任十多萬富有經驗的警員、公務員，歐蘭德總統上台後重新招募許多無經驗的警員，導致執勤警員相對缺乏經驗，社會治安狀況一再惡化，這種種因素，組合成左派支持者普遍認為歐蘭德總統對右派妥協，背棄左派理念，右派反對者則抨擊他施政不力的既定印象的溫床。歐蘭德總統與社會黨的支持度，也就在這五年間，不斷往下探底。

這樣不斷往下探底的趨勢，終於造成歐蘭德總統一手提拔的政治新銳馬克宏，在一年前脫黨另組新黨，獨自參選總統。而錯愕難堪的歐蘭德總統與社會黨，就在群龍無首的亂局中，總統本人宣佈不再競選連任，黨內反對派支持的前教育部長阿蒙（Benoit Hamon）更擊敗總統欽定的接班人，前總理瓦爾斯（Manuel Valls），成為社會黨的總統候選人。最後，雖然總計所有左派各個政黨的得票數總和，左派得票率不降反升，阿蒙並未受惠於左派得票率的成長，終於成為第五共和史上得票數最低，未能擠上第二輪投票之左派大黨的候選人。

非典型面向三：左派脫黨政治新銳短期內躍升全國主流年輕政治新星 傳統陪榜性質的左派小黨聯盟意外殺入戰場

其次，在左派陣營方面的第二個非典型情節，在於一開始社會黨面臨大將馬克宏脫黨自行參選，因此陣腳大亂的困境之外，過去本來屬於陪榜性質的極左派小黨聯盟，這次卻因候選人梅朗雄異軍突起，打亂既有佈局，讓全法國與全世界擔憂法國總統大選會不會變成極左與極右的戰爭，法國就此走上分裂的道路。

曾經擔任過席哈克總統與喬斯邦（Lionel Jospin）總理共治期間教育部副部長的梅朗雄，曾經是左派大黨社會黨的黨員。離開社會黨之後，他先後參與、組織過幾個左派小黨。在第五共和歷次總統與國會大選，左右兩派都有很多政治人物組織小黨，利用第一輪投票若沒有任何候選人得到半數以上有效票時，只取前兩名進入第二輪投票，以簡單多數決勝負的規定，在第一輪投票前不管協商，自行參選以宣揚政見理念，等到第二輪投票才來進行政治協商。因此，過去這些不分左右的小黨在第一輪投票幾乎都屬於陪榜性質。

然而，本次大選第一輪投票中卻出現幾個意外，導致歷次選舉第二輪常客的戴高樂派與社會黨都處於岌岌可危的局勢，提供了這些小黨竄起的條件。梅朗雄就是在這樣的局勢下，在幾次的電視政見與辯論上，以明知小黨不可能擠上第二輪選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氣勢，靠其便捷流利的口才與打開天窗說亮話的誠懇態度，意外在第一輪投票之前，引領風騷，一度擠下戴高樂黨的費雍，緊貼在馬克宏與極右派政黨民族陣線的候選人勒班（Marine Le Pen）之後，成為民調第三名的候選人。最後，在這樣的氣勢加持下，過去屬於陪榜性質的（極）左派小黨（聯盟）候選人，居然以不到百分之一的差距，緊貼在傳統右派大黨戴高樂黨候選人費雍之後，位居第一輪投票第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