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出生於台北,台大化工系與研究所畢業。曾任職衛生署、台灣通用器材公司、工研院電子所。後來在聯華電子公司任職二十六年,從工程師到總經理與聯日半導體社長,曾獲傑出工程師獎。退休後進入台大國家發展研究所研讀,取得碩士學位。
作者:吳宏仁
出版社:玉山社
出版日期:2016.08.05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麥迪遜已經進入冰封的寒冬,吳秀惠和周烒明卻溫暖無比,他們在這個大學城裡完成了婚事。和訂婚時完全相反,這次沒有雙方親人在,兩個當事人在一些友人的祝福中,簡單而隆重的完成終身大事。之後,兩個人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小公寓,就像大部分的年輕夫婦一樣,簡單的開始他們的婚姻生活。
這裡的台灣人很少,不到十個人,而吳秀惠他們是僅有的一對夫婦,於是很自然的,他們家就成了大家聚會的場所。周烒明喜好交朋友,吳秀惠又有組織俱樂部的經驗,他們這個聚會辦得有聲有色,每到週末,總是有的開車,有的買菜,有的烹調,一道一道的家鄉菜,讓大家飽餐一頓。然後,就是天南地北的聊天,難免也會談到一些政治議題。一些在台灣是禁忌的話題,在這裡都可以沒什麼忌諱的談論。
其中有人帶來了一種雜誌,名稱是「台灣青年」,這是王育德與黃昭堂等人在日本東京所創立的雜誌。這個雜誌所宣揚的台灣獨立理念,其實和周烒明與吳秀惠的想法不謀而合。周烒明夫婦和他們的夥伴們,平常聊天談話時只是有這樣的概念,並沒有什麼理論基礎,看到雜誌上的各篇文章之後,才覺得這些概念其實都可以整理出一套有系統的理念。
又有人告訴周烒明夫婦,這樣的理念並不只在日本有,美國費城也有一個由台灣留學生創立的「台灣獨立聯盟」,和在日本的台獨運動有相同的看法,正在推動台灣獨立的理念。
一九六○年底,吳秀惠產下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祖父周耀星幫他取名為周孟棟,而他的父母則幫他取了英文名Tony。一九六二年初,老二也誕生了,又是個男孩,周耀星取名為周偉棟,英文名字是Winston。兩個小孩相隔才一歲多,父母除了要照顧小孩,還要顧及課業與工作,每天就是手忙腳亂。小孩白天雖然有保母照顧,還是會擔心是不是會出什麼事。好不容易,下班時間接回來了,又是熱鬧的奮鬥的開始。
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周烒明夫婦還是在週末繼續不斷的舉辦聚會,對於新來的留學生的照顧,與大家感情的聯繫,還是不間斷,當然那種時候,兩個小孩也成了大家關心的另一個焦點。每年都會增加一些留學生,這時,經常保持聯絡的台灣留學生已經將近三十人,聚會時,小小的公寓已經是人擠人,再伴著兩個小孩的笑聲與哭聲,更是熱鬧非凡。
就在偉棟出生沒多久,有一個台灣人打電話給周烒明,說他是現任台灣獨立聯盟主席陳以德。周烒明忽然聽到這樣一個赫赫有名的人物打電話來,心裡頭一驚,也有一點興奮。陳以德告訴他,他聽說周烒明夫婦在麥迪遜召集的聚會很有向心力,想來和他們這裡的台灣留學生談一談,請周烒明幫忙安排適當的地點。周烒明覺得這是好事,就答應他了。周烒明認為地點還是家裡最適合,反正他們經常有聚會,就像平常一樣的聚會,應該比較不會引起注意。
為了保持低調,周烒明和吳秀惠不用電話聯繫,而以當面一個個通知的方式,請大家來參加這個聚會。結果,儘管之前有那麼多人常來周家聚會,當聽到是「陳以德」要來談話時,有的推託當天正好有事,有的直接說他們不想參與政治。吳秀惠實在有些懊惱,周烒明勸她看開一些,每個人都可能會有自己的顧慮。
當天只來了六個聽眾,和平常聚會熙熙攘攘的景象完全不同,不但人少,而且每個人都是一副神經緊張的模樣。陳以德和另一個開車的柯先生,照約定時間來到麥迪遜的周家公寓。
陳以德長得不高,但是微微的笑容中帶著一份自信的神情,很有領袖人物的氣質。
他說:「我常聽說麥迪遜的周先生和周太太非常照顧台灣來的留學生,你們常有聚會,大家非常團結,這樣很好。我很佩服周先生和周太太。」
「前幾天和周先生通過電話,他很爽快就答應安排讓我來和各位見面,我更是感謝周先生。我也感謝各位今天能夠參加這個聚會,我知道這需要相當的決心和勇氣,謝謝大家。」
「我們經常巡迴美國各大城市還有校園,和台灣來的留學生或是學者們接觸、交流,目的就是要讓大家知道我們努力的方向,希望大家可以支持我們的努力,甚至加入我們的行列。」
「二二八事件國民黨濫殺無辜,有的是殺雞儆猴的犧牲品,有的是被有特權的壞人私下報復的,也有的只是倒楣被誤殺的。這讓台灣人認識了國民黨政權的惡質,他們在大陸就是這樣才輸給共產黨的。但是共產黨也不是好東西,他們自稱代表人民,其實一點也不民主,實行一黨專政,人民完全也沒有自由。」
「台灣人民如果不覺醒,只能在國民黨的專制統治下過苦日子,搞不好國民黨如果垮台了,或是美國不支持了,台灣人可能就要被中國共產黨統治了。」
「台灣人民唯一的出路就是台灣要成為一個獨立而民主的國家,加入聯合國受到世界各國承認,這樣我們才有和平、民主和自由的保障。」
「其實,中華民國現在是聯合國的成員,蔣介石的國民黨也可以這樣做。但是他表面上說是要維持中國的法統,要維持那些一直不改選的國民大會代表和立法委員,其實他如果在台灣實行民主化,就會失去政權,台灣人民會透過選舉選出自己的政府。」
「所以,我們不能期待蔣介石會做什麼改變,他現在做的選舉都是地方級的,他不會做中央級的改選。我們要把台灣未來的方向定位出來,團結起台灣人民為這個方向努力。」
「現在來美國留學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就是要他們有這樣的認識,將來如果他們回去台灣,會在島內傳播這樣的理念;如果留在美國,也會設法影響美國的政策。將來內外合擊,促成台灣的改變,我們就能夠建立自己的國家,有自己的美好家園。」
大家屏息聽完他的一席話,先是一陣靜默,然後周烒明說:「其實我們這裡也常常有這樣的討論,我的想法和陳先生很接近。可是我們都止於空談,陳先生這樣以自己的時間努力奔走奮鬥,我很佩服。總而言之,台灣人自己要覺醒,有陳先生這樣努力在推動,對於台灣人的覺醒一定產生很大的效應。」
接著有人也發表了一些看法,也有人問陳以德一些問題,他都一一答覆,然後他說:「我來這裡,除了向你們說明我們的活動,向你們傳播理念之外,很重要的也要邀請你們的加入,你們如果沒有時間參與活動,要捐錢也很好。我們需要旅行,要印製資料,要辦活動,這些都需要一些經費。」
結果沒有人表示要加入活動,然而為了表示支持,多少都捐了一些錢,晚餐之後大家紛紛告辭。陳以德他們還留在周家,他又力勸周烒明夫婦加入台獨聯盟。他說他認為周烒明夫婦有熱情又有能力,一定可以對聯盟的活動有很大的貢獻。
周烒明告訴他說:「精神上我們是很支持你們的活動,但是我們都還是學生,平常有研究要做,我也需要做醫院的事。回到家裡要照顧小孩,他們都還很小,實在沒有精神也沒有時間去參加你們的活動。我們也不希望報名參加了,又不參與活動,這樣不好。不過你們有需要我們幫忙的事,能做到的,我們會盡可能幫忙。」
談到深夜,當晚兩個客人就在周家公寓的客廳打地鋪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才告別。
周烒明夫婦在招待陳以德時,雖然有些許擔心,但覺得這只是私下的聚會談天,並不是什麼活動,應該不至於有問題。想不到這件事卻造成深遠的影響。
台灣留學生的護照效期只有一年,每年都要重新簽一次,這也是國民政府控制的手段之一。
周氏夫婦來麥迪遜這幾年,都是將護照郵寄到芝加哥領事館,領事館簽妥後,再寄回來,也一直都順利沒事。但是一九六二年五月,周烒明寄去的護照卻一直沒有寄回來,等了很久都沒收到,正在納悶時,領事館打電話過來,要周烒明親自去芝加哥領事館領取。吳秀惠怕有什麼問題,把小孩托給保母,陪他開車去芝加哥。到了領事館,周烒明先進去,吳秀惠將車子開去停車。
領事館的官員開頭就說外交部有訊息傳來,說周烒明和台獨份子陳以德合作,不能繼續核准延長護照。
周烒明一聽,就明白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但是所謂的「合作」並不是事實,他並沒有和陳以德合作什麼。
聽了他的辯白,那個官員就把底牌掀了出來:「你招待陳以德到麥迪遜你家來,邀請一些人去座談,然後他住在你家,第二天才走,這不叫合作,是什麼?你還不承認嗎?你們就是敢做不敢當。」
周烒明聽了一驚,他們怎麼什麼都知道,不過心想這些事原來也都想過,本來就沒什麼了不起,承認也沒關係,於是說:「你說的沒錯,我並沒有否認,怎麼會不敢當。但這樣有什麼問題嗎?他是台灣同鄉,老遠來到麥迪遜,我們幾個同鄉招待他一下,聊一聊天。我也經常招待別人,這樣有什麼問題?」
「他是陳以德,是台獨叛亂份子,這就不一樣了。」
「我們只是和他聊天,這犯了什麼法?台灣人之間不能聊天嗎?」
「你開口閉口台灣人,台灣同鄉,那這本中華民國護照你還需要嗎?你是不是應該回去拿一本台灣護照來?」
周烒明一聽,他明顯就是在諷刺,簡直快要氣炸了,可是護照在別人手裡,無論怎樣,也要忍住這口氣;他說:「我們真的只有聊天,什麼事也沒做,我也沒答應什麼。我們夫婦唸書和工作都很忙,還有兩個小孩要照顧,忙都忙不過來了,根本不可能去參加什麼活動。」
看到周烒明的氣勢好像軟弱下來,這個官員露出一絲笑容,他說:「我們政府一向是很寬大的,周先生只要對先前的事寫下一張悔過書,並且切結不參加台獨組織,不參加他們的活動,我們就讓你繼續留在美國。」
周烒明聽了這話,氣頭又來了:「我沒做錯事,為什麼要寫悔過書?」
「那你認為替陳以德宣傳是對的囉?」
「我沒有替他宣傳。」
「你連一張悔過書也不寫,也不願意切結,那我們沒什麼好談的了。」
周烒明氣急敗壞:「你們這些官員,是要替老百姓做事的,你們的薪水是我們繳的稅金付的。現在在外國這裡監督我們的一舉一動,稍微不合你們的意思,就要修理我們,要我們寫悔過書,這不是太欺負人了嗎?」
那個官員也動怒了:「你繳過多少稅金了?沒有國家觀念,還在這裡兇什麼?」他一氣,把周烒明的護照扔到牆角。
周烒明一秒鐘也不想留在這裡,立刻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