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任職新聞界與非營利組織,由於父親在二次大戰末期擔任日軍航空修理廠少年工,戰後成為台中水湳機場機械士,作者因此在空軍眷村出生長大,生活近40年,對眷村有非常美好的回憶與獨特觀察,這是一般台灣人很難得的經驗。
老媽十九歲嫁給老爸,不識字,不會講國語,來到台中又人生地不熟。就這樣一頭栽進眷村世界四十年,卻像她的名字「水蓮」一樣,出淤泥而不染,更在眷村發光發熱。
老媽是養女,養父在新竹磚廠當工人,老媽小時候有記憶開始,就是一直跟著工作,尤其每天清晨要養豬,天未亮就得處理大量番薯葉及廚餘,從早到晚還要做很多家事。
老媽很不願意回憶她童年及少女時期,在那戰亂時代,多數人生活困苦,三餐不繼,養父有很多小孩,日子也不好過。老媽唯一看到的世界,就是磚廠簡陋工寮數十戶人家的灰暗人生,沒有娛樂,沒有郊遊,也沒有談心朋友,只有養女的命,很苦。
老爸也是新竹磚廠工人之子,幸運的是他十五歲左右就離開工寮,考進日軍航空修理廠當少年工,戰後成了中國國民黨阿兵哥。老爸說他很早就注意到年輕漂亮的老媽,沒有約會,也沒有牽手過,經媒妁之言,老媽就嫁給了他。
1949年十二月一日結婚當天,沒有婚紗也沒有喜宴,更沒有傳統迎娶儀式,因為當天就是阿公出殯日,新娘子披麻帶孝來一起送殯。說到這一點,老媽常很難過,不過老爸說他就是這一天把老媽從苦難的磚廠工寮救出來,看見燦爛陽光。
農曆過年後,老媽帶著阿嬷送的幾個破碗盤和筷子,隨老爸住進台中光大一村。沒想到一進眷舍,屋內空蕩蕩,竟簡陋的比新竹工寮還要糟。
不過老爸說,老媽是最最幸運的人了,當年結婚後,立即辦眷屬補給證,有米有鹽,還可申請眷舍。隔年,蔣介石總統在台灣重新上台,就嚴格規定阿兵哥滿二十八歲才可以結婚。要不是老爸愛上老媽,趕緊娶了她,老媽可能一輩子都活在灰暗工寮。
老媽不會說國語,怎麼跟左鄰右舍外省人溝通?還是都躲在屋內,不敢隨便出門?會不會被欺負?不管如何,老媽就是這樣開始了她的新生活!接著生養六個小孩,每個要吃飯、上學,老爸薪水一點點,老媽還是要張羅裡裡外外,要讓孩子吃飽。
老媽曾回憶被外省人鄰居欺負的事,包括對面家劉伯伯、劉媽媽最兇,以及隔壁王家大女兒最潑辣,不讓老媽在水井打水洗衣服。由於當年我年紀小,實在不知發生什麼事,只記得老爸曾為此和對面或隔壁吵架,還激動的要拿菜刀出去,是老媽一再勸阻才息怒。
還好,眷村有幾戶也是台灣人家庭,都是新婚夫婦起家,這些太太都成為老媽好朋友,三不五十有空就聚在一起聊天,也培養深厚情誼。
眷村編有門號,太太們彼此稱呼的台語綽號,因我家是5號,老媽就是「5號仔」。就像現在小學生不叫同學名字而叫對方座號一樣,其他太太的稱呼則是「3號仔」或「4號仔」等。老媽和「3號仔」交情最好,「3號仔」搬往模範新村後,常回來找老媽聊天,但我從不知「3號仔」姓什麼?
後來,我們家孩子長大後,比較熟的台灣人鄰居是蔡家、蘇家、潘家、賴家和徐家。蔡家來自嘉義,老媽叫歐巴桑「嘉義仔」,有五個兒子。蘇家是大甲人,和我家一樣有兄弟姊妹六人,年紀都相當,因兩家只相隔二三十公尺,老媽最常和「蘇仔」歐巴桑聊天。潘家歐利桑豐原人,老媽叫歐巴桑「豐原仔」,一樣有六個孩子。「徐仔」則是苗栗客家人,和老媽聊天會說台語。賴家歐巴桑和老媽較無互動,小孩則常玩在一起。
老媽的國語是怎麼學的呢?應該是邊聽邊學吧!就這樣幾十年過去,老媽國語已可溝通無礙。反而是老爸和人談話時,常一半國語、一半台語說不清,還要老媽糾正呢!
我唸小學時,老媽一時興起也到篤行國小唸國語班,這是為不識字民眾所開班,一學期三個月,班主任是魏啟明老師,從注音ㄅㄆㄇㄈ教起。老媽每天忙完晚餐,我和哥哥姊姊就陪她上學去,看她在教室內聽講。晚上九點下課後,老媽還得拿起一大臉盆全家換洗的髒衣服,到村外河溝邊用肥皂手洗。
老媽很認真,白天有空常拿著課本一字一字念,用筆練習寫。那一屆國語班結業,老媽榮獲第三名,頒發獎狀一張。結業式當天,我們一家人都去觀禮,老媽領獎時,我們更鼓掌不已。老媽後來說她只是命不好,從小沒有受教育,否則以她的聰穎……。
1999年,老媽成為基督徒,受洗典禮後臨時應邀上台致詞。老媽沒有草稿,神色自若在這個國語教會講她的感想,並感謝幾位幫助她學習的教友,內容感人。尤其她侃侃而談毫不怯場,連老爸都自嘆不如。
老媽在眷村和外省鄰居相處的很好,禮尚往來,但串門子對象還是限於台灣人家庭。倒是老媽做菜、做水餃、下麵、做饅頭、做包子、做泡菜、香腸、臘肉等,外省人主婦會的,老媽樣樣具備,而且更豐盛,變化更多。
老爸堅持男主外、女主內,老媽因此從未去工廠作工,以家庭為重。但孩子生多了,老爸經濟負擔不起,晚上得到民間鐵工廠加班,老媽一樣想辦法賺外快。老媽在家做過包火種、包豆乾玻璃紙、縫製女性月經來的貼身布、幫人全天候帶小孩等。
老爸後來在鐵工廠多賺一些錢,老媽省吃簡用都存了起來。老媽從未為自己買東買西或享受什麼,過年或參加喜宴才難得到燙髮店一趟。我想,眷村其他媽媽也都一樣,日子並不好過。
不過在村內,老媽最驕傲的是家裡小孩品學兼優,除了大姊因家境困難立即就業外,其餘五個孩子都大學畢業,是光大一村很光榮的紀錄。
老媽說,在子女求學階段,眼看一個個長大,每人水餃一吃都三四十個,在校成績名列前茅,她再怎麼辛苦也覺得很高興,很值得!尤其眷村多數孩子都功課不好,大部分唸職校或軍校,我家三兄弟卻陸續考上一中,在眷村屬一屬二,老媽面子十足。
老爸只在日治時代唸小學,每天工作早出晚歸,老媽又不識字,怎麼教出這麼優秀孩子?鄰居都很好奇!是爸媽遺傳基因?還是孩子從小嚴格教導所致?總而言之,一切都是老媽的成就。
記得我小學時,每個學期末都抱一大堆獎狀、獎品回家,走入眷村巷子,眾人注目,內心都飄飄然。不過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迄今沒什麼成就,存款沒幾萬元,這是對老媽很愧疚的。
1981年底,我也大四了,爸媽考量孩子都長大成人,眷村房間實在擠不下,乃在大里鄉十九甲附近買透天厝,眷村房子則便宜租人。新房子有院子,客廳很大,樓上、樓下加起來五個房間,老爸還想以後三個兒子娶媳婦可各有一個房間。
大哥退伍後在台北上班,結婚是在大里新家門前擺桌宴客。我服兵役期間放假也是回大里,終於真正告別眷村生活了。不過住沒有幾個月,老媽覺得不習慣,當地有三晃農藥廠污染空氣,交通不若市區方便,又開始人生地不熟日子,加上獨棟獨戶,非常無聊。
老媽還是懷念眷村生活,懷念過年徹夜鞭炮聲,懷念村內熙熙攘攘人群,懷念以前每天看到就討厭的幾個鄰居,更懷念劉伯伯、劉媽媽三更半夜大吵大鬧聲。最後,爸媽決定再搬回光大一村,新房子讓它空著,直到二哥結婚才交給二哥、二嫂住。
我退伍後回台中工作,和二姊、妹妹隨爸媽住在眷村。又過幾年,已婚的二姊決定在大墩路買房子,由於老舊眷村拆除在即,爸媽決定跟二姊買在同一棟公寓,公寓蓋好不久,我們乃搬了新家。
1988年左右,大部分眷村鄰居漸漸搬離,陸續遷到新蓋的莒光新城。1991年,工兵單位強制遷離幾戶拒絕搬走的人家,軍方視同作戰,擔心有人丟汽油放火反抗,還好順利圓滿達成任務。
那天晚上,認為賠償費不足而拒絕搬遷的計家大姊堅守屋內,小華則緊急呼叫我到現場,並拜託我找民進黨立委關心。我沒有幫忙找立委,因為知道這是大勢所趨,老舊眷村必須拆除重建。計家索償問題,在軍方視同作戰強制遷離之際,明天再說吧!
1990年,我和Lisa熱戀期間,特別帶她到未完全拆除的眷村參觀,介紹當年是什麼樣子:「小時候,眷舍加蓋一個木板閣樓,三兄弟住一邊,大姊二姊住另一邊,小妹跟爸媽住樓下房間。閣樓的窗戶可打開通屋頂,偶而我們還會爬上屋頂。」
結婚後,我和Lisa住進老爸獲配給的莒光新城,這又是另一個眷村世界,有二十棟、一千多戶。爸媽偶而會來我家,並到社區中庭走走,看能不能碰到老鄰居話家常。如果我不在家,他倆也會去徐家或潘家串門子。
老媽最懷念還是近四十年的眷村生活,有甘有苦,有喜有樂,所有美好或痛苦記憶都是在眷村發生。老媽常唸著說要搬到莒光新城和我一起住,或和我換屋住,但我一直沒有處理。因為若搬來跟我住,房間坪數小,太擁擠、不方便。這都是我的藉口。
2003年暑假,老媽因爬樓梯腿會痛,和老爸、妹妹一起搬到新買的青海路電梯大樓,我和妻女則換到大墩路房子住。莒光新城房子空了很多年,也沒認真想出租,被老媽唸了好幾次。她還是不習慣住電梯大樓,偶而心情煩悶還會說很想搬到莒光眷村去。
用【老媽的恩怨情仇】,說起來過於聳動,其實是故意的。老媽對眷村有很多情,有感受一些恩,有一些怨,但應該沒有仇。回憶起來,老媽對眷村只有愛吧!這也是為什麼她一直唸唸不忘眷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