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這不是太陽花學運
作者:晏山農, 羅慧雯, 梁秋虹, 江昺崙
出版社:允晨文化
出版日期:2015/3/1
選擇《這不是太陽花學運》這個書名,已經透露了四位合力書寫的作者對書寫太陽花學運這段短短22天歷史的困難的高度自覺。如此敏銳的自覺是了解太陽花運動的必要起點。我們聽到太多聲音為了各種真誠或者晦澀的目的,試著定位、定義和詮釋太陽花運動。難以否認,非常多人涉入很深,我們太了解太陽花,乃至於我們無法承認我們說的太陽花或許不是太陽花。但是或許正因為太了解了,就讓我們從否定這個最微小的行動開始我們的旅程吧,畢竟最終所有深刻的了解和行動都是不斷螺旋微轉、互為因果的過程。
太陽花運動像每個學運一樣擁有容易欺騙人的純真外表,它貌似單純反對一個自由貿易協議的運動。可是,公民衝進和佔領立法院的這個動作─這個「人民透過團結行動得以直接作自己的主人」的高度象徵性動作、這個「彷彿回憶政治社群創始起源」的高度情感性動作─像攀登一座霧中聳立的高山,迫使參予和支持的人們必須不斷自我面對、自我詮釋和自我證成,不斷檢驗和確認自己做為自己的主人的意義。這個自我詮釋和檢驗的過程也是太陽花從花苞開始綻放的過程,豈知這個過程竟然一口氣不停回捲台灣政治社會二十年來累積和壓抑的全部重大矛盾─各種認同、政治、憲法、資本、階級、族群、世代的矛盾,各種真假、新舊、明暗、內外的矛盾、爭先恐後溢出太陽花一斧開鑿出的歷史間隙。這些矛盾在高度壓縮的運動時間和空間裡,不斷相互猛烈撞擊,供給運動強烈動能,也不斷帶給運動死亡的危機。
這是為什麼我們這麼難指認太陽花是什麼。人不總是有了想法和目的才決定怎麼行動,尤其是意義重大的行動,人的自我詮釋(我是誰?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常在行動開啟之後才開始,然後每個人在自我詮釋的過程中,又會持續改變正在進行的行動。每個參與和支持佔領國會的自主公民和團體,他們認同的常常只是佔領的行動或者行動的可能效果,而不是組織者試圖統一的理由和論述。每個自主公民和團體認同佔領國會的理由,只能是他們自己的,每個自主行動的理由都只能是行動者自己決定的。
他們認同佔領的理由是他們在參與的過程中,沿著自己的生命史和個人鑲嵌的社會結構位置,以及自己在運動中遭遇的事件,透過自我詮釋逐步形成和明確化。這是為什麼重要的運動往往不是工具性的,而是轉變性的,每個參與者在行動先行的過程中,不斷激烈的自我詮釋、辯論、證成、自我轉變。如果我們只把太陽花運動理解成阻擋服貿協議這個目的的行動工具,我們就無法理解為何太陽花運動深刻地改變那些年輕生命的人生軌跡。
因此如同本書作者們敏銳的察覺,太陽花是什麼,無法只從事件的因果時序就能理解全貌,因此光是第一部份─「時間」是不夠的。起碼,我們不能以為我們只要能指認運動前以及運動每個階段的人員、計畫、目的和結構性因素,就能指認運動以及運動的每個階段是什麼。我們也必須要從運動發生後,各種異質社會空間的出現、切割和矛盾、從默默無名的自主公民的肖像、從和這場運動亦步亦趨的兩個媒體世界,了解太陽花是什麼(或者不是不是不是….什麼),因為太陽花學運是每個自主公民,在參與運動後的自我詮釋和轉變過程,共同創造出來的成果。畢竟太陽花成事的關鍵,不是因為某些組織者的睿智,而是因為這些數目龐大的自主公民的響應。
因此要理解太陽花學運必然如同理解一個多節點的複雜人工智慧系統。每個人都可以為了自己的實際或詮釋目的,只擷取某些節點,定位太陽花是什麼。兩個人即便擁有類似的目的,為了定位太陽花,他們選擇的節點也不同。沒有人可以找出一個單一大詮釋納入所有節點。但是這不意味著我們只能掉入相對主義,不能相互批判和否定:你認知的不是太陽花學運。每個節點的內容和脈絡事實上是什麼,剝除了層層迷霧,都有相對客觀性。本書最珍貴之處,在於細細打掃和梳整運動中的許多重要節點,把這些節點和它們發散脈絡的幽微之處的事實,清理得恰到好處,不多不少。
如此梳理太陽花的歷史記憶,對台灣作為一個民主社會至為關鍵。我們缺少推翻專制者的民主革命事件可以回憶,但是如同本書在結語說的,太陽花學運是我們的「台北公社」(或者稱台灣公社更為妥貼),這是一個民主社會最關鍵的歷史記憶,因為未來一代一代的公民必然會因為這個集體成功行動的歷史記憶,奮起對抗未來的專制威脅。所有的民主都一定是某個人民或者民族自己的。馬基維利在《君王論》力勸新君王一旦征服了一個共和國,一定要徹底毀滅該人民,因為擁有自由的記憶的公民,擁有太多活力、憎恨和報復,永遠不會休止爭取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