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大旗之下的潛台詞──2016大選,後318組織者對於公民社會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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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八至今已近兩年,不論當時人們對運動的期待、想像為何,現下台灣的公民社會已走到這裡:部分「出關播種」的面孔或加入民進黨、或成為第三勢力參選,進入體制內的戰場,試圖將台灣政治由裡內翻新;留在體制外抗爭的人們,眼前仍是打不完的戰爭。經過了反服貿、九合一大選,現在馬政府仍動作頻仍,中國觀光客、馬習會、貨貿,種種手段無不流露出他們的急迫。或許,是該從後三一八「公民覺醒」、「進步力量」的美夢中睜開眼,看看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了。

當時的五十萬人,現在在哪裡?

三一八運動時,台灣人民在立法院內外堅守了二十幾天,五十萬的台灣人民走上街頭發聲。時隔一年半,在經濟部「今年底將談完貨貿」的樂觀宣稱之下,貨貿的議題在社會上的討論相較冷清許多。三一八的動員力量是非常多元的,有些人為了反抗中國對台灣的侵略、併吞而站出來,有些人被馬政府執政之下不民主的諸多荒謬而號召,有些人本著對於新自由主義、自由貿易的批判而抗爭。以上諸多因素在貨貿中仍然大剌剌的聳立,不論是貨貿條文內容的一味讓利、馬政府與公民社會溝通失當、或是荒謬的談判手段,儼然是服貿的翻版。我們不禁捫心自問:若三一八真的如大家所說,是一場台灣人「覺醒」的運動,何以面對近日的貨貿議題,於網路、於街頭都如此冷清?曾有前輩在近日的抗議場合笑著安慰我:不必擔心,這樣的人數已經比三一八前半年的「反黑箱服貿」運動多人了。但身為一個參與者與組織者,我無法不問自己:若三一八真的改變了什麼,那這令海內外台灣人津津樂道、感動流淚的「改變」,究竟座落在何處?

民主」大旗之下的潛台詞

後三一八時期對於運動最大的批判之一,就是在「反黑箱」、「民主程序」大旗之下,各個分眾、群體逐漸消亡的聲音。我相信,許多人都曾經期待三一八是一個傳統社會運動轉向新社會運動的契機;然而經過這一年半,我不得不思考,在運動後期造就的模式與想像,是否的確消解了否定性的力量?對於三一八所創造出的某些模式──垃圾收乾淨、塑造大眾觀感、自動退場、衝撞警察與政府部會等等,是否太過信賴,進而抹煞了真正具有批判力量的抗爭可能性?我們似乎受到三一八啓迪,但是也受到三一八模式的框限。

馬庫色(Herbert Marcuse)在《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的意識型態研究》中提到,發達工業社會製造出虛假的需求,而這些虛假需求藉由大眾媒體、當代權力體系的思維,成為一個新模式,為資本主義維持自身的穩定,並且將個體消解在發達工業社會的生產和消費體制中。結果產生了「單向度」的行為和社會,在其中,個體進行批判思考、革命、抗爭、反抗的可能性逐漸被消滅。

我認為,在三一八後,我們正面臨這樣一個看似進步、卻可能趨於保守,甚至成為另一種收編的狀態;對於「民主」的單向度想像,很可能是比壓迫手段更具危險性卻更難以察覺的收編;且在這樣單向度想像之下,更細緻的社會對話將更難開啓,顛覆權力機制的否定性力量也難以匯聚。

直至今日,仍有許多人因三一八而對公民社會覺醒、翻轉政治抱有希望,然而我們將面對的極有可能是選舉後,內部的「不能動」。面對這樣的未來,我期待的後三一八,並非依靠一個單向度的民主想像去解答所有問題;並非依賴一個「進步的」政治明星去取代一個壞掉的政治明星,亦非「發明」某種社會運動模式來框限往後的運動,更非指定某些意識形態為正確、進步的。我期待的是,社會大眾在踏穩自己的立場之餘,不因既有模式或框架去犧牲對話的任何契機和可能;並在既有系統失靈之時,了解到民主真正的意義,並不在於對於權力系統的依賴或順從,而是身為公民自己決定自己未來的權利。

「新政治」真的告別舊政治了嗎?

在三一八大型規模的抗爭過後,我們經歷過了一場地方九合一選舉的洗鍊,而一星期之後即將面臨總統與立委大選。第三勢力紛紛組黨參選後,台灣社會似乎一片欣喜地歡呼著「新政治」的到來。若我們期待的新政治是地方派系、裙帶血緣影響力降低;小黨林立,具有更多元的選擇性;青年參政,新世代紛紛出來擔任幕僚甚至候選人,那麼就這些條件來看,我們似乎做到了。然而綜觀2016大選的選舉模式來看,仍有許多可以思考之處:若我們批判舊政治的負面選戰,那麼不斷去「抹」本來就很「黑」的國民黨,算不算負面價值的選戰?若我們嘲笑國民黨的陳茂嘉跳火圈很反智、是無聊作秀,那麼第三勢力的候選人慢跑、騎腳踏車、穿三太子裝登記參選,算不算作秀?若我們譴責民進黨與親民黨聯盟是舊政治的利益交換,那麼當第三勢力要求民進黨禮讓、聯盟以讓「新政治進入國會」時,我們又該怎麼思考?

當然,僅僅針對這些片面的現象作出二元對立的批評未免顯得太單薄,但是我想陳述的是,若我們所謂的「新政治」只是以新的面孔來玩舊的遊戲、只是在既有的權力體系中用一個新的意識形態取代一個舊的意識形態,那我們僅僅將迎向一個不同價值的保守時代,而非我們所希冀的進步的新政治時代。在電影《危機女王》中我最喜歡的一句話大約是這麼說的:「若投票是有用的,他們早就讓它成為非法的了。」這當然並不是呼籲大家放棄投票,而是說,若我們只是一貫的依賴現有權力體系的遊戲規則和政治代理人,那麼很有可能改變永遠不會發生。保守意味著遵循現有路徑,避免使用「激進」、衝撞體制的手段實踐不論是新或舊的價值;我仍然希望,在2016之後,我們面臨的並非是一個新價值卻仍然保守的未來,而我們能夠真正型塑一個進步的公民社會,慢慢拼湊我們的政治想像與社會共識,迎接一個進步的時代。

三一八組織者的焦慮

從後三一八至現在2016選前,我覺得三一八之後出來的世代被收編得很嚴重。

所謂「收編」並不是完全一個負面的詞彙,也不專指涉某個特定黨派或是組織,而是世代之間的角力。作為三一八參與者之一,筆者也算是這個世代的其中一員,引頸期盼能夠在三一八之後進到體制內、受到既有的掌握資源與握有改變的契機的上一個世代不論是賞識或是提拔,而真正能夠進到板塊中,想辦法改變一些什麼。

然而,看見同伴與自己在舊政治中已經成為堅固體系的組織文化與利益分配當中,追求改變的力量與熱情在各個角落分散、甚至消亡:有能力成為新世代政治代理人的青年,在中年的黨派中無法發揮;有論述的青年,在為某些2016之後終於有機會成為檯面的人們撰寫政策。從現狀與基層做起,並非壞事;在2016大選這個時間點,並不是要吐槽或怨恨上一個世代,我也期待、樂見上一個世代有理念、有能力的人是時候可以出來做出改變,但我想要的是:我們與他們不同。

在這一年成為一個組織者後,才意識到自己真正期待的是:在三一八後,整個新世代的組織文化、工作模式、默契和理想、共識、論述能夠真正聯合,在已經陳舊而沈默的體系之外成為一個屬於這個世代的運作方式;然而,我們是否沒有資源也沒有鬆動板塊的機會?是否三一八也被拿來作為某些沈默而資源匱乏已久的人們的一張萬能牌,已經太常被使用——就像唱膩了的《島嶼天光》一樣,以致再用此作為號召、拓展話語權的機會,都非常渺茫?

並非要全盤否定現有的體制、架構或組織形態,但我仍想要與他們不同;我多希望我們這個世代可以拓展出我們自己的空間,形成我們自有的一套不一樣的文化,或許也有其中難解、迂腐、不好看的糾葛和難題,但卻是希望那些醜陋和困難也是屬於我們的,而不是繼承他們的。

回頭看來,我們失去了三一八時那股幾乎是準革命規模的、隱隱躁動不安的翻轉契機;而我現在只希望,在2016選後,後三一八世代能夠真正停下來思考,摸索並嘗試耕耘出屬於我們在政治、社會上的新文化生態。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