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我的天空裡──寫給L,與我們的「阿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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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2016年初美麗島的政治時空再度染回了草原般的綠色,我因勝利的喜悅而怔忡於蔡英文「謙卑」的當選感言之時,我霎時想起了妳,與那個屬於我們已逝的青春,妳在哪裡?我仍記得那炙熱又騷亂的夜晚,競選總部台下的群眾克制、按捺如工作中的蟻群,而夜光卻張狂如豹,我想起了我們彼此相識與交換詩句的那些個夜晚。十多年了,此時此刻,你仍在月光下康河餘波輝映的劍橋,或是已然回到這個騷動不安的海島,此時也身在總部現場人龍穿梭不絕的行伍中?北平東路雜錯的身影與呼喝的人聲恰似中世紀的狂歡節,站台前聲光震耳的霓虹、市民大道高架橋與遠處高樓群的燈影的交互躍動,我嘗試爬梳記憶中如迷霧般妳的樣子,的確,期望看見代表黨國體制威權右翼國民黨政權的潰敗與解體,是我們原初也是終極的信仰。

L,妳仍記得那個「快樂,希望」與「魄力,認真」的阿扁嗎?那個三級貧戶之子、本土政權的救世主、立委與市長的阿扁,獨佔了我們的政治記憶。1998台北市長選舉,陳水扁憑藉傑出政績、改革形象與強大人氣,最後仍不幸敗給馬英九。記得那年由嫡系幕僚羅文嘉與圖文藝術家水瓶鯨魚主導的「扁帽工廠」風靡一時,尤其是年輕人莫不人人頭頂「扁帽」作為其政治參與熱情的轉喻。那年我仍是一個高二學生,還記得那好多個城市的星輝早已黯淡的夜空中,一樣款式的扁帽,與友人身穿扁服、手搖扁幟排隊購買此一滿溢溫暖與甜美氣息的毛線帽。夜深了,冷風抖擻每每拂過而「春天ê花蕊」卻開滿在場每個人的心裡:

「汝是春天尚美ê花蕊,為汝我毋驚淋甲濕糊糊,

汝是天頂上光彼粒星,陪汝我毋驚遙遠kap艱苦。

春天ê春天ê花蕊歸山墘,⋯⋯」

棲身在蜿蜒如長流的行伍中,至今我仍記得隔壁列隊一位與我年齡同彷、氣質恬靜的妳,穿著景美的黃色制服,在夜空猝不及防地灑下荒涼的時刻,她的眼裡卻晃漾著熱騰騰的盛夏,那裡埋藏著最純粹的夢與最高昂的憂鬱。我們不時交換選舉刊物與收藏品,或在每一個翹課後的下午約定在「工廠」碰面,相互宣洩解放與自由的淑世狂熱。那是青春與叛逆交迭在學籍裡暴動的年代,是英雄與傳奇驟響號角的詩篇,兩顆因過於抒情而躁動的心臟未曾疲憊,不時隨著民調起伏擊掌亢奮或者落寞安慰,並熱烈期待一場彌賽亞式救贖的到來⋯⋯。

然而,彌賽亞的救贖沒有降臨,阿扁將癱瘓的妻子推上舞台的那一刻,湧現出台灣民主化進程裡典型政治受難圖像的殘缺美學。記得那一夜廣場好多人流了好多淚,靈魂隨理想的幻滅而瑟縮、萎靡,終塌陷至黑暗之境。往昔磅礡的祭典彷若幻影,荒廢在寥落死寂的陰暗深巷。我們一同哭泣、一同崩潰,一起在霧色淒迷、激情後復歸靜默的馬路邊,相互椅背、面向島嶼,唱出青春最悲傷、消沉的安魂曲。

時移事往。2015年1月5日,涉及國務機要費等案已繫獄六年餘的前總統陳水扁獲法務部矯正署核准保外就醫以來,對於「陳水扁」是否能遂行與適用保外就醫之所屬醫療人權的爭論,便圍繞在司法法制(《監獄行刑法》之構成要件)、政治結構(國民黨及其法統藍所認定的貪腐形象)與族群情感(本土獨派的情緒出口)等三方力量的拉鋸與對峙之中。

L,若妳已在島國,2016年6月4日臺北大直典華飯店凱達格蘭基金會感恩餐會,蔡英文已經執政,但為顧慮扁仍是保外就醫身份與中監、矯正署的裁量權,雖不得在公開場合露面或講話,扁仍獲准到臺北民生東路老家,餐會過程也容許在包廂與友人會面等。媒體上的阿扁已然憔悴、落寞,身影已不再是那個眯眼揮手的群眾明星。然而,「陳水扁」及其背後隱含的象徵圖像,不論就國族主體的建構歷程、政治民主化與轉型正義的歷史脈絡,或是作為政治現狀的統獨意識形態壁壘,「陳水扁」作為一台灣國族認同「問題化」的對象,未曾隨阿扁退出政治舞台而從島國的政治鬥爭場域之中抹去。

L,陳水扁現象的崛起、竄升與殞落,就七年級生前段班(1981-1985)此一世代來說,實具有重大的、形同於生命史般的意義。阿扁是首位成功操作形象政治、以明星商品化為策略,包裝政治現實的醜惡,讓政治披上流行文化的符碼,更是民進黨吸引、動員青年族群政治參與的濫觴。七年級生的青春,如鯨、如頸脖間鯁起而泅游的喉結,像是詩一般的痛苦、欲言又止的哀傷,生澀而隱忍。在那隨升學教條、黨國禁錮浮沉的海域之中,我輩曾經翻湧年輕的時光,如鯨鰭拍岸。

L,若我們未曾遺忘,我們的青春期,那上個世紀90年代尚未成年的我們,處於雖歷經解嚴後爆發性的街頭社運積極衝撞體制之時,然而,體制內的教育體系卻還未走向鬆綁解放的年代。那是一個既寂寞又沸騰的17歲,一個髮禁、體罰盛行、制服及膝不准摺燙、在校園裡與異性牽手會遭記過、看漫畫=壞學生的年代,東方家父長式的權力規訓仍監控著我們。然而,那卻是一個道德/權威封閉體系出現縫隙的年代,校園圍牆外是股市狂飆、黨外政治力釋放、林仲秋/黃平洋/廖敏雄、Roxette與Michael Jackson、港劇,與昏暗、迴盪著菸草和幹譙聲的電玩間;圍牆內,則是仍遭受封建科舉等第主義、升學聯考體制壓迫的我們。校園的圍牆內外,如是呈現著既衝突又融合的生活景觀。一個個自主、叛逆的年輕生命,不敢奢言做個「拒絕聯考的小子」,然而卻在這樣既壓抑又奔放的空間之中,在入夜後夜自習下課放風的學校頂樓,藉著同儕來由不明的煙草,彼此熱切尋求個體安頓的依託,反覆搜羅著沉重而灰白的成長色調底下,一次次短暫而安慰的、抽蓄般的靈魂昇華。

那個世代的我們都是「扁迷」吧!扁帽帶來了青年參與政治的身份宣示,也煨暖了那些個不復記憶的冷峻冬天。陳水扁,無疑是橫陳於我輩青春記憶的巨大隱喻。陳水扁的形象政治取代了台灣威權戒嚴的悲情與白色恐怖的創傷陰霾,走向體制化路線及組織能量爆發的年代。在陳水扁作為美麗島辯護律師於台北市參選市議員、立委而發跡政壇,一躍成為人氣政治明星、台北市長,進而在1998年台北市長連任之役遭遇挫敗。並意外的於2000年當選總統、完成台灣首次政黨輪替。上述隨阿扁旋風而滾動的政治體驗、民主啟蒙,以及對於國民黨政權由價值中立到拒斥、嫌惡的情感轉變,實是在我輩七年級生,鐫刻於青春紀念碑之銘文吧!

L,你還記得那個夜晚嗎?那個夜晚,阿扁市長連任失利,城市街道也變得沉默與凌亂。那像是一場雨天的祭典,競選總部前的絲絲雨點,紛亂地翩落,刻鏤於我們創痛而悲憤的心。講台下,數不盡的聲嘶力竭的青春靈魂,如枯萎凋零的花。那一夜,我們悔恨黨國的馬英九及其豢養的威權集團,以他漂白了的、包裝精美的繡手,遮斷了我們純真而香甜的美夢。L,時至今日,我仍記得那個雨滴灼痛肌膚的夜晚,就像我如此記得妳。那個夜晚,我們頹喪、我們失意、我們疲憊,甚至絕望如同死亡。我們到城市的北驪一同獃默癡望著灰黯淒迷的台北天空,在山之巔,望見城市裡鮮活與黯淡的燈影、雀喜與哭喪的人流,交互輝映成為一抹抹乖違的風景。夢與現實、美與醜、溫柔與偏執,須臾之間化做一串串難以辨認的、滄桑而瑰麗的複調音符,灑滿了這座畏懼改革與保守主義的城市。L,妳嬌弱的軀體也倏忽皺縮了起來,我們依偎著,看見了生命裡第一次的虛空。

虛空,淹沒了我們眈讀存在哲學的青春幻夢,還有理想。「這座城市、這個島國的一切,都走得太慢」,妳說。L,臺北市民保守的政治選擇終於在2014年被打破,一個素人醫師撂倒了政治寡頭家族。然而,但願一切都能慢,這個島國總是冀望以快消化剩餘的資本積累,而這終將導致遺忘。歷史記憶的清理與重述須慢,而革命契機的等待,更須慢。L,我仍記得認識妳時妳手抄給我的William Blake,妳說妳繞過了Blake歌頌法國大革命的「The Tiger」,因為它訴說著革命的憂鬱與激情,「虎」的雄奇與偉岸是妳不敢直視的象徵。因此,妳抄給我的是「Never Seek to Tell thy Love」,妳說這首詩才是真實的Blake,節制而柔情,妳說「革命家也會疲倦的遁入那私密的內心」,你的愛「如同微風飄動,沉默而不露形跡(For the gentle wind does move, / Silently, invisibly.)」

那一年我們在扁帽工廠前熱烈地交換革命與詩,記得我們以詩去吸收與消化政治的醜惡,以詩去阻絕、緩衝政治理想的幻滅。也許,「革命與詩訴說的就是殘酷與唯美的對峙時光」(陳芳明)。L,還記得我回贈妳的聶魯達(Pablo Neruda)嗎?那個以獨白體寫盡戰爭、女體與革命的聶魯達,那個以憂愁與詠歎錘鍊愛與性的聶魯達,那個詩裡看似孤獨、迷惘,卻能將麵包和水化為雷擊與海嘯的聶魯達,那個將大地最原始的事物賦予了無產階級色調的聶魯達,那是Twenty Love Poems: And a Song of Despair裡的「Tonight I Can Write……」(今夜我可以寫下⋯⋯):

Tonight I can write the saddest lines. 今夜我可以寫下最哀傷的詩行

Write, for example, The night is starry 寫下,好比說,今夜星光燦爛

and the stars are blue and shiver in the distance. 星辰湛藍,在遠處顫動

L,多年不見妳了,時光流徙使我們的身體即使未逾衰朽,卻也略帶幾分激情不再的亡逝之感。那些種種生命的昂揚與輕狂的曾經,現都已化為審慎與拘謹的世故。但願,生命記憶的風化會是不凋零的玫瑰,在我回憶妳的當下,妳是溫柔且接近。蔡勝選的夜晚,我看不見妳,妳或許已然走遠,於卡爾維諾的夢裡旅行;或隱密於城市的人群中,頻繁地索驥記憶裡逝去的青春光影,尋覓一首首我曾為妳反覆誦讀的聶魯達,那日光暗去後裸體如海般蔚藍的Matilde Urrutia。L,若我們能再相見,如同聶魯達,妳的髮仍爬滿藤蔓與星群、額頭上仍盛開著月色嗎?島國四季的變幻如妳當年隨風擺動的黑色裙擺,妳黑色的裙擺是青春無瑕的詩篇,在夢的甬道之中擺動著思念的疆域,重組了我們離散的時光,與我們相識時的美好記憶。

但願,詩是永不老去的無政府主義者,那些生命中固執和慵懶的、熱情與騷動的、美麗且狂亂的,彷彿玉山頂巔那無邪、裸裎的雪漬輕颺,遭逢炙陽烈曝而不融化的堅定。屬於我們的阿扁年代已然乾枯老去了,L,黃昏時分我的天空裡,城市裡的雨水、樹影與黃昏,仍將叫喚著我們記憶裡週期性的疼痛。容我再一次抄寫聶魯達,為妳、為我們那稚嫩且狂野的阿扁年代,深刻地紀念!「In My Sky At Twilight」(黃昏時分我的天空裡):

You are taken in the net of my music, my love,

我的愛,你已被我音樂的網羅擄獲

and my nets of music are wide as the sky.

我音樂的網羅,廣闊恰似天空

My soul is born on the shore of your eyes of mourning.

我的靈魂,在妳憂傷之眼的岸旁誕生

In your eyes of mourning the land of dreams begin.

在妳憂傷的眼中,那些夢境裡的領土開始滋生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