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澳洲皇家墨爾本理工大學博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屬世界音樂教育學會下,音樂文化、教育、媒體政策委員會聯合主席(Co-Chair, the International Society of Music Education [ISME] Commission on Policy: Culture, Education and Media),助理教授。關心社會文化議題,並致力於推動藝術與音樂教育工作。
那一天拐進青島東路,太陽已經偏西,棧板與學生的帳棚仍在,舞台上的人聲嘶力竭、口沫橫飛。2014年春天,台灣學生為了反對黑箱服貿協議,攻佔立法院,進行前後長達二十四天的抗爭──太陽花學運。
走過濟南路的賤民解放區,吸引我目光的,卻是一旁的行為藝術表演:在瓦楞紙做的「自由經濟島號」船上,貼有「趕快簽老闆賺大$」、「富人稅下降、GDP上漲」、「美國萊克多巴胺」等標語,表演者右手高舉蓄勢待發,爾後肢體晃動幅度越來越大,終於癱掛在船舷上,奄奄一息。強烈肢體表現卻使人感受到在「自由經濟」口號下,固然有包著糖衣的經濟利益,也可能招來危機與惡果。表演藝術從頭到尾未有一音一語,卻更發人深省。
另一頭,龐大的「鹿籠」貼著「馬專用請勿佔領」,籠子內關著馬桶、長頸鹿與馬的布偶,還有穿「我不服」T恤的猴子,含意不言而喻;帳棚邊整株的香蕉,網路上習稱「有梗」,諷刺「香蕉與太陽花」的梗,令人會心一笑。類似的作品在會場隨處可見,年輕人混合各式媒材,用裝置藝術表達其情緒、感受、訴求,充滿創意。其它視覺藝術的表現如海報、漫畫等,在會場更內是不勝枚舉。
立法院門外擺著本次學運的象徵「太陽花」,由台藝大雕塑系學生製作,以玻璃纖維製成的大型單朵向日葵,表達對此次運動的支持與關心,創作過程中雖有警方前往蒐證引發議論,但作品本形體高大,引人爭相拍照,效果奇佳。這讓我想起1990年,我還是懵懂的國中生,儘管對於當時野百合運動的訴求不甚了解,但對矗立在中正紀念堂的那朵巨型百合花印象深刻,直至今日。
遠處傳來樂聲,我基於職業本能趨前一探究竟。一群人圍圈或站或坐,首持樂器或拿著歌譜,唱起台灣唸歌「勸世調」,也有往來民眾加入齊唱。學運中的音樂活動並不少見,「滅火器」樂團也為此寫下《島嶼天光》一曲,奪得當年金曲獎年度最佳歌曲,在2015的亞太地區音樂教育會議Asia Pacific Society Music Education Research(APSMER)也有台灣學者為文介紹。
勸世調又稱江湖調,早期主要由江湖賣藥人傳唱,勸人向善,通常以月琴伴奏。在繁華台北的馬路中央,一群人圍唱古調勸世歌,新舊文化的錯置與衝擊特感別強烈,我原以為「勸世歌」該出現的場景,該是鄉間的三合院或榕樹下的。這是一種文化的傳承嗎?或許吧!樂見台灣的傳統民間音樂在社運中不缺席,代代傳唱。
帳棚的盡頭的炒麵阿伯奮力揮動鍋鏟,口中喃喃地說:「明仔載我擱會抵遮,愛等學生囝仔攏總平安撤離,咱才通轉來去。」那是2014年4月9日,318太陽花學運退場的前一天,延續三個多星期的學運、攻佔立法院,將於隔日結束。我記得學生用難以置信的表情對我說:「老師,妳知道他們居然用水柱噴我們,現場真的是一片亂七八糟,我們超慘的!」他繼續說著朋友被警察打傷的事。我看著他年輕的臉龐,但願這些對他們而言只是一場惡夢。
太陽花學運退場的前夕,我繞行立法院周邊,領悟到各式藝術表現在運動中並未缺席,反而成為宣揚理念與訴求的利器;兩年過去,回想起當日見聞,才發現那些影像與感受還深植於腦海中。我想藝術的實踐,不在美術館與音樂廳,而在生活與心中;而藝術傳達的能量,底蘊與後勁皆不容小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