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台灣的慢船】 台日憲法的宿命與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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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天的亞洲新聞,除了香港佔中行動,或許就屬日本安倍晉三政府在內閣會議解除長久以來對集體自衛權的禁制,最令人關注。

這項爭議性舉措,美國、菲律賓舉雙手雙腳贊成,越南表示歡迎,中國與韓國持審慎保留態度,雖不是很高興,也沒出現太多攻擊。至於台灣,官方態度模糊,馬英九稱「密切關注」,民間一般分析則是此舉加強美日安保體系,對台灣似乎更添一層保障。

持較為負面看法的,則有人說它象徵著日本將重返「強兵主義」,部分中國學者則說,安倍在模仿希特勒當年弱化威瑪憲法的作法。

無論如何,它是安倍在試圖修憲,卻自知無法突破修憲門檻的背景下,退而求其次,繞過國會,直接以內閣會議修改憲法解釋權的作法。安倍念茲在茲想修改的,就是日本憲法第九條;條文內容規定日本放棄戰爭、不維持武力,同時不具有宣戰權。它是日本憲法被稱為「和平憲法」的主要原因。

環繞日本國憲法的爭議,是二次世界大戰在亞洲留下的眾多遺緒之一,如果要進行完整討論,範圍大得不得了,還得扯到亞洲各國的領土以及二戰之後的冷戰結構。

國際政治的研究,恐怕得留給專業人士,引起我興趣的,倒是日本一般民眾的感受。相對於各國官方對日本「軍國主義」、「右翼勢力復興」、「掩飾二戰罪行」的大加撻伐,以及部分日本右翼人士確實極為誇張的言論,我所認知的日本人民感受,是和政界人士有著一段不小的差距。

「戰爭實在是可怕的事情,永遠都不該再有」、「日本以前作過很不好的事情」,好像是他們共同的感受。和德國相比,二戰的陰影在日本同樣巨大,不同的是,它似乎從來都沒有一個好的了結,沒有一個完整的檢驗和解釋──對其他亞洲國家或許亦同。

某種程度來說,日本在戰後全力衝刺經濟,文明得以重建,但這個戰爭遺緒,彷彿被刻意擱在角落數十年之久,偶爾令人不悅的因為參拜靖國神社、教科書或慰安婦事件而冒出來,然後又被很小心的藏到地毯下,因為那絕不是個令人愉悅的話題。

這種背景,再搭配上日本醜聞頻傳的派閥政治,使多數日本人對政治超級冷感,直到如今。大概吧,和平與繁榮還是和一般人最切身相關的,政治和過去那段歷史,都離民眾太遠了。所以,修憲的企圖心不被支持,就很正常了。「If it ain’t broke, don’t fix it(沒破就不用修)」的想法,廣泛的存在民間。

有趣的是,讓台灣人好生羨慕的日本國,有包括安倍在內的一群人,和台灣人一樣,認為他們的國家至今仍不是個正常國家。這部實際上由盟軍總部主導、於1946年寫成的和平憲法,日本人的參與只是名目,而且設下太多屏障。就算當時的時空之下有需要這麼作,物換星移近70年,也該與時俱進作些改變了。

對於日本修憲,我始終抱持著同情的看法。畢竟,沒有人會想要一部全由外人寫成的憲法,因為二戰歷史而自願斷絕「萬一出事」時的參戰權力,怎麼都說不過去。如果想這麼作,不如學瑞士成為永久中立國,但這不也要修憲?然而,民間能夠支持日本為解決多年前的北韓綁架日本人事件,以解除對北韓的部分禁令來換取調查,支持修憲的力道卻總是不夠強,對我來說這是蠻難以理解的事。

無獨有偶,台灣的──應該是說中華民國的──憲法,也不是我們自己寫的,所謂台灣人的參與制憲,同樣是名目。一件為胖子作的衣服,就這麼莫名其妙的穿在瘦子身上了,然後怎麼修都怪怪的。即使有增修條文,它還是加進了「基於統一前需要」的但書,使得反對黨每每遇到「一中憲法」就啞口無言、擲筆三嘆,另一方面反對黨自己也當過執政黨,被問到「你們也進入中華民國體系」,也總是雞嘴變鴨嘴。

有關中華民國憲法,大家見解各異。有人說修修補補之後雖然還是破爛,但勉強可用;強力反對者則認為這部憲法是一無可取,名不正則言不順,起點就錯了,會到達終點才是有鬼。

無論在台灣或日本,憲法難以引起興趣也是難免,對一般人而言憲法距離太遠,憲法又不能吃,彷彿只是法律系學生才會碰到的東西,日常生活根本感受不到憲法的存在。

不過台灣的情勢在馬英九執政之後似有轉變,從苗栗大埔和全國各地的強徵民地到核四、服貿,從九月政爭到金溥聰巡視情治機關,從行政院長下令鎮壓學運到監院尸位素餐,無一不和憲法有關。

突然間,憲法重要了起來。原來這部印出來沒幾頁的法律,會讓台灣人家破人亡,被打還不能喊痛;而且這個實為超級總統制的雙首長制,原來濫用起來可以接近獨裁,讓台灣民主當場倒退20年。

所以,近幾年來上街頭抗爭的民眾,嘴裡可能已經喊出五百萬次「政府違憲」,而各界對於「總統制」和「內閣制」的討論,也熱烈了起來。中華民國憲法即使不爛,也被馬政府用得很爛,逐漸獲得同意。大家開始有點興奮的說,台灣的「憲政時刻」已然到來。

不要高興得太早,因為執政者還是胡作非為,也不打算修憲,民間依然束手無策。這一方面是因為反對力量難以凝聚,另一方面則是對於修憲或制憲──這還有得吵──的呼聲還不夠強。換句話說,對此冷漠的人依然多過於關注的人。

如果說日本對於修憲的最大障礙來自於二戰陰影,台灣修憲或制憲的最大障礙是什麼,人們的冷感又來自哪裡?是因為制憲將被視為「片面改變現狀」,甚至視為獨立前奏曲?是因為無論修憲或制憲都難以避免會觸及國家定位議題,當前仍不宜處理,因此該留給下一代來決定?假使國家目前都已經面臨崩解,要怎麼留給下一代?

不由得不為台日兩國感歎。除非出現戲劇化的變因,這樣子的冷漠和無力,在可預見的未來都可能找不到化解之道,出於外人之手的憲法,恐怕還要用很久。安倍的「邁向美麗之國」和鄭南榕的「小國小民、好國好民」,還在未知的彼端等待。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