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政治工作者,現居台灣高雄。
是的,像是一種宿命一樣,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村上春樹又再度槓龜了。在從高雄前往台南的火車途中,透過手機看到了這個消息,接著就接到了友人的簡訊:
「之前你就說他不會得獎了,怎麼能夠如此篤定覺得?」
「因為看不到會得獎的理由呀。」我回說。
為什麼會下這麼篤定的斷言?其實是來自一些沒什麼文學理論深度的直覺。在我來看,他廣受大眾歡迎,卻也是某種失卻藝術表現上先驅性的表徵,在腔調上甜軟討好,相對的則容易被看成沒有摸索語言前沿的誠意,形式上不算開創,內容也不甚經世濟民,或許是他與諾獎總是失之交臂的關鍵所在。
今年到了九月下旬,在監聽與政爭的新聞夾縫之間,看到了好幾次有關諾貝爾文學獎的預測消息。不知道為什麼,今年村上春樹得獎的聲勢又大漲起來,媒體一直報導機會如何之高,直到開獎前一天,賭盤開出了1:6的賠率,在世界各大文學名家之中位居第一。
剛開始看起來,有點懷疑這像是一種炒作,或許只有日本跟台灣的媒體在自嗨吧?我心想。為了不要讓嫦娥笑我們髒、洪蘭笑我們沒有國際觀,所以我還特地以Murakami為關鍵字,搜尋了那些上面沒有漢字的外國報紙,發現包括Wall Street Journal與Reuters等等確有此聞,似乎並不是隨便傳來的馬路消息。難道是因為賭徒們讀過的作家只有村上嗎?這也是相當可能的。
(「可以把注下在輪盤的兩格之間嗎?」
「你說呢?中間性不存在的地方,中間也不存在。」
然而他們終究都賭輸了,而如果是我早不會下如此的賭注。
這樣說,好像我很看不起村上以及看村上的人一樣。不,不是這樣的,其實我對他是有超越理性的真愛的,簡直像真愛聯盟愛處女膜那麼愛。
就不過是在上個月而已,在神戶的旅行行程中間,雖然有些轉車的時間壓力,我還是衝動地坐上JR,從三ノ宮駅往東走了六站,到蘆屋市的車站打了個卡以表彰到此一遊,只因為這裡是村上春樹渡過少年時代的老家。如此作為,不理性的粉絲味十足,根本是自己蓋章認證。
而我不只是讀過了大部份有中譯本的作品,對於他的生命史上的種種掌故亦如數家珍,譬如他的第一隻貓叫作Peter,第二隻貓叫作妙子,大學在早稻田斷斷續續唸了許多年,而他結婚後開的酒吧從國分寺遷到了千駄ヶ谷,諸如此類。
即使知道對於高蹈的文藝批評家們而言,迷戀於此,像是某種「壞品味」,並且是趨於俗眾的壞品味,連後設的惡趣味審美也稱不上,但人不堪其俗,我也不改其樂,每當村上出了新書,還是會即時到書店去報到。所以,喜不喜歡,與看不看好,是各自成立的,合先敘明。
其實村上的作品被歸類為近似大眾文學、純文學性質被認為可疑,也並不是今天的事而已,而且不只文學院的教授們這樣公開心證,就連文藝青年們也早就形成這種共識,時間上略晚於可疑的九二共識而已。
在世紀之交前後,在學校裡學校外的文學小團體,開始嘲笑誠品書店,也嘲笑村上春樹,尤有甚者,還會譏諷喜愛村上的人為「文青」,語詞帶有低貶之意,這樣的高級文青嘲笑低級文青,構成文青的階序體系。當然,不少批評是有其理據的,雖然舉凡大眾所反對的就歡迎、大眾所歡迎的就反對,確實也常是部份文青的認知原則。
以前公館有家知名的咖啡店,就叫作「挪威的森林」,一時生意不錯,甚受各級文青歡迎,後來還從大學口展店至溫州街,店內掛了大張的切格瓦拉相片海報。有熱愛此店的文青朋友對我堅持,店名並非取自村上,而是直接源自Beatles的原曲,其中的意思或許就帶有「你怎麼會這麼慫」的輕蔑之意。結果後來老闆又開了一家「海邊的卡夫卡」,文青朋友只好無語凝噎。
就像PTT的慣用推文一樣,「趕快跟著笑,不然人家以為我們不懂」,在同儕壓力之下,許多人一時之間也只好隱藏自己的粉絲性,跟著奚落幾句。亞細亞的讀者,在風中暗自哭泣。
然而不管屑或不屑,在我等同輩由少艾進入中年的時光裡面,村上始終就在那邊。前兩年陳芳明著述台灣新文學史,將張愛玲列為台灣文學之一環,黃錦樹對此不以為然,評曰「若依影響論而言,則村上春樹…等亦應被寫入」,此語固然是反諷,但卻也反映出來,整個90年代乃至於今,村上對一個世代台灣人的讀與寫,造成重大的影響,卻也是不爭的事。
因為村上,所以台灣的讀者們認識了Raymond Carver,也重訪了Scott Fitzgerald,駱以軍更站在挪威森林的梗上,寫出了自具風格的代表作品「降生十二星座」。或幸或不幸,(賴明珠化的)村上的語調更制定了從廣告文案到電影台詞的某種格式,還有像「小確幸」這樣的詞語轉渡等等,這些事情,我們都無法忽視。
而若要說村上是不政治、不社會的,卻也未必,阪神大地震後、奧姆真理教事件後,村上都有回應的作品,在耶路撒冷「壁と卵」的演說,更是人事時地相宜,一時連進步青年們也紛紛加以引用,成為常見的反反動的修辭。譬如說,在階級斗爭色彩濃烈的社運場合或許也可以有這樣的對話:
「你們為什麼要反商?」
「因為我們要站在姬旦的那一邊!」
(好,對不起,這是管蔡之亂,是我穿越時空亂套了。)
但總的上而言,橫跨村上作品裡的政治意識,並不能說是態度明確,唯一可以看到的就是對權力體制恆常的不加信任,然而對進步份子也抱持著懷疑的態度,具象描述人類的苦難亦非其寫作使命。或許可以說,他不想要簡單地論斷地上的國裡的是是非非,而是想要直指更根本的、人類靈魂深處慾望、狂信、粗暴等等基礎的黑暗因子,然而抱歉,或許這對瑞典皇家學院的院士們來講,還是太過抽象與稚嫩的觀點。
而年復一年地槓龜、年年巡禮而未能上台行禮,村上自己到底會不會在意呢?這無法斷言,不過ノーベル燒一如とんがり燒,各有其盛世衰景,好不好吃自在人心,書迷也就請暫且寬心,只是下次記得不要再亂下大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