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政治工作者,現居台灣高雄。
從民進黨建黨以來,這個黨幾乎無時不刻以一表正經的態度,在那邊問:「怎麼辦?」就像歷史上的每一個政黨或政治運動一樣,問起怎麼辦,就會產生許多理論家,也一如言論市場上面的良率比一樣,多數沒有被採納,無法造成偉大的風潮。也所以多年下來,我們都只記得列寧有寫過一本「怎麼辦」,因為畢竟他藉此成功奪權了,而大部份的評論者不是列寧,比較像寫打油詩的趙寧,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好,我知道,這是唐伯虎不是趙寧。)
年輕的時候作為一個憤青,當然很容易想當列寧,動不動就在報紙上面寫些五四三,後來卻發現自己連趙寧也做不成。(喂,人家年輕的時候讀者還不少,好嗎?)難得有機會真的跟大家坐下來商量「怎麼辦」的時刻,卻也只有那短短的三個月。
在2012大選民進黨新敗的時刻,我的雇主被推舉為代理主席,附隨代理主席而生的,是任期短暫的主席特助,在指派之下,我遂包袱款款,從高雄坐著火車搖上台北,陪大家坐困愁城了三個月。記得以前民事訴訟法的課堂上面,邱聯恭師常常愛講起東大的法學者三ケ月章,翻譯為「三個月教授」,覺得此詞甚為好笑,如今卻也是來此擔任「三個月黨職」,被賦予的使命並不是大刀闊斧革舊鼎新,而是像大樓管理員一般的看守者,謙抑地操持住眼下的局面,然後把它移交給由黨員普選出來的新任主席及其團隊。
黨內規章訂定,黨務主管須成為終身黨員。因為這個職務,我也被強制徵收了一萬塊的終身黨員費用。令我感到違和的,倒不是錢的問題,而是一直以來抱持的信念是:在民主體制之下,政黨是人民的工具,而非用來誓死效忠的,既無誓死,又何必終身?哪天不甚愉快,卻又無力回天,那就應該拍拍屁股走人,大家相忘於江湖。然而,不繳錢就領不到薪水,秘書處直接從薪水帳戶裡面扣掉了,大樓管理員自然也只好乖乖照著管理委員會的規定辦事。
三個月的工作裡面,幾乎天天遇到的狀況是,今天某報的社論批評了政府的錯誤政策幾句以後,又開始強力質問「在野黨在幹什麼」?面對這種質問,一方面當然我們也要苦思「怎麼辦」的問題,作出合宜的回應(或是不回應);另一方面,卻也對這些批評難以感到服氣,啊不久前的大選我們就已經懇辭在野黨一職了啊,卻被689萬人慰留了,是能怎麼樣?
「幹,解散算了啦。」也有這樣的氣話。當然,還是不能夠這樣幹的,於是我們只能繼續每一天因應著那些未盡公平的指責話語。
在九十幾個這樣的日子裡,卻也幹過一件小小的白目事。
某天,執政者放出風聲,說要考慮讓本外勞的基本工資脫鉤。在我來看,這不僅違反平等原則、侵害了外勞人權,在外勞勞動要素價格下降的情況下,再配合其他法令的「鬆綁」,也將影響到本國勞工的就業權益與薪資水準。
「欸,我們來譴責一下這個好嗎?」
「真的要發這個嗎?」的確在一片紛擾裡面,這個議題並非大眾關注的核心,又不像是直接動到本勞的基本工資一般,足以引發廣大的眾怒。
「黨團有些委員對這個好像有不同的意見。」有同仁善意地提醒了。像是某個同屬泛綠的友黨,甚至早就大張旗鼓地主張了工資脫鉤,說是要降低本土企業的經營成本。黨內有選票的實力者們,對此也未必具有共識,這就是政治的現實。
總之,大家並非反對,可是也不敢率爾同意,討論遂轉移到其他議題去。我想想不太甘心,就直接坐了高鐵南下,跟代理主席面報,獲得首肯之後,又衝回台北,跟大家講「主席說要發喔」,就這樣,用主席發言新聞稿送出去了。
第二天,「民進黨反對基本工資脫鉤」的新聞,果然也不是太過顯眼,在報端佔據一個小小的角落而已,執政者後來也暫時沒有再提脫鉤一事,此事也就沉沒在新聞之海,以及大家的記憶角落裡面。放在政治大河敘事的尺度裡面,此事固然無足輕重,但對我而言,卻是一次價值清單的守衛,找到留在這個黨機器裡、做一個小小零件的理由。
同樣在我來看,當我們討論起「民進黨該怎麼辦」的時候,是不是應該首先看看,這個黨對於種種事物,有沒有一份清楚明確的價值清單?並且能夠加以堅持?我們應該趕快把這張列表整理出來,並在每一天最普通的決策裡面,符應這個價值序列,形成穩定的政黨性格。
而面對當今風起雲湧的社會運動,民進黨的要務,與其說是「去領導」,不如好好學會「被領導」,依照你的價值清單,對於社運的訴求,看看哪些買單、哪些退貨,然後透過體制化的政治運作,將承諾的事項,堅定地落實為可見的成果。
我們跟民進黨一塊從幼年長大的一批人,應該都記得那個「民X黨」的時代。在民主進步黨創建的時候,因為戒嚴體制尚在,黨禁也未正式解除,所以大部份的報刊上頭,都要把新政黨的名字寫成民X黨或X進黨,那時我們在小學裡的週記寫到一週大事時,也得這樣寫。後來情勢稍微放鬆一些,民進黨的全名可以出現了,可是要放入括弧,寫成「民進黨」,口頭唸起來就是「所謂的」民進黨,頗與對岸今日處理我國官銜官署的方式,有異曲同工之妙。
除此之外,彼時許多奇奇怪怪的壞事,都與民進黨要掛上勾,這是媒體說的惡魔黨故事,然而我們自己可以長眼睛看到的是,這個社會,在這個惡魔黨一天天的努力之下,變得有那麼一點不一樣了。在那個時候,我們也清楚感覺到,民X黨要為台灣帶來什麼,所以在成長過程裡面,我們跟進而上。
期盼民進黨能夠回到那個打動人的「民X黨」,把自己的價值列表找出來,除了常被聚焦的中國事務以外,也能勇敢明晰地向台灣社會說出自己對於各種社會經濟議題的主張,或許能夠真的一步步「找回人民的感動」,而不只是「找回同黨(ㄍㄤˇㄉㄨㄥˋ)的人民」。
以上,是一名(當初未必樂意繳費的)終身黨員,給這個黨的生日賀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