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想想】世間已無甲午戰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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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個月看到當時世界最老人瑞木村次郎右衛門過世的新聞時,發現他是1897年生的,那個時候心裡第一個冒出的想法居然是:「啊,原來歷經過甲午戰爭的人,早就已經沒有活在世上的了。」也就是說,在這世上的人們,已經沒有一個親眼見證過這個台、中、日複雜關係起始的Time Zero了。

 

當然,我們也無法清晰知道,活了超過116年的木村人瑞,對於這場戰爭其後的亞洲態勢,到底有什麼樣的體驗與感想,只知道他曾經在殖民體制下的朝鮮擔任過郵務人員。或許因為這場戰爭,他才能踏足到那塊本是異鄉的土地。

至於另一塊土地又是怎樣呢?那些最被人所記得的日治台灣文學作品裡面,當然少不了對時代的描寫與定位。

譬如說我們想到賴和。他出生於甲午戰爭之年,不過想來對此也不會有什麼太過具體的印象,但可以相信的是,在少艾時代經歷過日本的早期統治,想來在素樸的左翼思維以外,也承繼了乙未遺緒的民族情感,所以反覆地出入於日本人的監獄、所以一生都執著以漢文來寫作。正如大家都印象深刻的「一桿秤仔」,除了暴警與良民形成明白的善與惡、黑與白以外,就是看見彼時的台灣,宛如異族豺狼橫行的大地。

譬如說我們也想到龍瑛宗。他則不是歷經過甲午戰爭的人。生於1911,逝於1999,他是二十世紀少年,也是二十世紀中年與老年。在「植有木瓜樹的小鎮」裡面,內地人不再是張牙舞爪的「大人」,沒有太多具體的面目,只有透過社員宿舍的籬笆,被看見模糊的身影,彷彿只是本島人處境的反照,遙遙遠遠、幽幽微微。

相較於賴和,龍瑛宗的憤怒並不是指向殖民者的,而是指向自己所屬的被殖民者群體。可是為什麼不堪的是「本島人」呢?為什麼種種黑暗的特質所貫穿的群體要以「本島人」來框架呢?那它的對立面是什麼?小說家雖未言明,但我們還是可以看見,終究還是殖民體制所形成的社會階序與資源分配,才造就了這樣的群體宿命。

總之,本島人被歸為一種面貌,而內地人又是另外一種,讓人想到台灣第一個社會學博士陳紹馨所說的:「事實上,在日據時期,除了統治的日本人與被統治的臺灣同胞這種政治階級與種族階級的區分之外,社會階層的對立並不是個嚴重問題。」

在龍瑛宗的小說裡面,你看不見什麼激昂的國仇家恨。幾乎就在他熱烈地以日文寫作的同時,就已經有人表達了鄙夷之意,被認為這不過是某種皇民觀點(即使皇民彼時或許還未成為今日普遍的髒字)。然而,這樣說或許是不盡公平的,在木瓜小街之上,殖民的經驗未曾消失,只是從過去的激昂抵抗,變成一種沉靜的哀傷。

而走過日治時代完成的作品,轉往更接近今天一點的閱讀經驗,我們想起陳柔縉那些泛著玫瑰色彩的日治時代記事,台灣第一座百貨公司、台灣第一個咖啡館、台灣第一座電梯……。幾乎今天一個中產階級必備的軟調生活,都在日治時代來臨。這樣的日治時代,不僅看來不像賴和所寫的那樣豺狼橫行,甚至連龍瑛宗沉靜哀傷的也不復存在,我們看到的是摩登台灣,這個島嶼在時代的浪潮裡面,大步地跨過前現代與現代的歷史分野。第一手的賴和、龍瑛宗,與第二手的陳柔縉,寫的都是足資可信的時代切片,然而這些切片,卻顯現了色彩紛呈而面貌難定的同一個時代。

前兩個禮拜,才去了台南新近整理好的林百貨舊址。在排隊等待搭乘當初稱為「流籠」的電梯時,出生在日治時代的長輩,不只說起了孩提時候在林百貨觀遊的回憶,也提起那時候的地方俗諺:「第一憨種甘蔗給會社磅,第二憨戴草笠坐流籠。」電梯上方來自西方新興大樓的樓層指針,建構了台灣人對現在立體世界移動方式的全新想像,也是極其跳躍的現代化經驗,然而當時哪些人就可以擁有這種想像、這種經驗?那些很中產的日治台灣,不知道是多少台灣人的經驗?是誰出沒在日本人的百貨公司裡面?是誰在坐流籠?誰在磅甘蔗?

在這個時間點上,不只是世間已無甲午戰爭人,就連歷經過日治者,也已多為耆老、逐漸凋零。一切對舊時歲月的詮釋與論斷,遂更為日趨片面而面目模糊。

而不管是日治或是日據,殖民體制確實出現在此,像是陳映真等老左人士所稱的「日殖」,反而是最毋庸置疑、無可辯駁的稱呼。這樣的殖民體制,隨著軍國擴張強制凌駕與這片土地上,並帶來過層級化的壓迫結構,它本身怎麼樣說都很難說是一種好事。也因此,看見有一些朋友在日本參院大選之後,彈冠相慶非戰憲法即將瓦解,難免還是會感到些許的違和。被殖民的歲月,難道竟成了一種懷古、一種鄉愁?

然而那樣的鄉愁,或許是這樣煉成的:

即使已經將日治改定為日殖也好、日據也罷,有多少台灣漢民一度迓迎王師之後不久,就面對「祖國」繼甲午割台又一次重大而漫長的背叛,「解殖者」也被認知為新的殖民者/遷佔者,這又豈是一個「日據」名詞復活所能洗清抹淨的?

 

又或者,鄉愁是這樣來的:

當一個強權,在鄰近的香港再現「內地-墾殖地」的統治模式,也在遙遠的非洲大陸複製古典的帝國殖民形式,而最終的目標則是隔海進逼而來,則現在的殖民威脅美化了過往的殖民經驗,使之可忍受、可接納,也不是不能想像的事。

這也讓我想起在光州參加人權城市會議的時候,翻譯耳機不知道怎麼切錯了頻道,聽到隔壁研討室操著北京腔的講者,慷慨痛陳著釣魚島爭議的「殖民主義、侵害人權」,不禁下意識地翻了一下白眼。

「所有的歷史都是現代史。」這幾乎已經是每個歷史學徒都能朗朗上口的老梗,現在的政治需求,決定了對過去的觀看標準。世間既然已無甲午戰爭人,則也只能交給此後的人、寫此後的事,用此後的史觀來框架。然而在我們用現在的視野,去為過去的時代命名的時候,看見了未盡全面的鄉愁,卻也看見鄉愁所指向的是:眼下的境地是如何使人迫切感到不如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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