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擴張》:中國包山包海的「歷史權利」

友善列印版本

從許多方法可以試圖了解中國對東亞區域窮兇惡極的野心,它一度妄想整個東亞都是它的。中國的野心全都集中在大海。

二〇一〇年之後不久,北京開始協調一致地推進。一旦成功,將構成一九三〇、四〇年代日本帝國征戰以來,全世界僅見最大的搶奪領土的舉動。帝國主義大國擴張領土,通常被視為陸地上的行為,涉及出動陸軍及稍後的大規模占領。譬如,日本侵略中國、越南、緬甸和菲律賓等國家,它們全都在某段時間是中國想像的「天下」底下的成員。然而,在一九九〇年代、二十一世紀初期幾年,中國花了不少時間與邊界十四個國家中的多國解決邊界問題,現在卻意圖大肆擴張版圖──雖然不排除未來會這麼做,而且現在它並沒對陸地提出重大的主權主張,但它卻悄悄地對其東方海域,尤其是南方海域,加強掌控。

中國與不到一個世紀以前的日本相較,兩者的擴張主義最明顯的差異在於,北京希望不直接訴諸武力就能占有大片領土。軍事力量當然是中國擴張領土最根本的工具;它正在打造的壓倒性優勢力量,也就是為此一戰略打造基礎。中國現代化海軍軍艦頻頻下水服役,就是一個例證;特別是它以典型的砲艦外交方式在周邊海域部署船艦,而且中國第一艘航空母艦「遼寧艦」於二〇一三年執行處女航時,在整個戰鬥群各式各樣船艦陪伴下,浩浩蕩蕩開進南海最有爭議的水面。航空母艦對中國是個新鮮事物,但從許多方面來說,這是延續它對東南亞濱海國家的作法。在今天仍一如往昔,「天下」體系的概念正付諸實踐。這表示要造成周邊小型鄰國對中國的依賴,最好是盡可能地以和平方法主宰它們。過去中國的廣土眾民、先進科技、璀燦文化、強大且時常有耐心的國家意志、悠久的集體記憶及軍事實力,一旦動員就可構成相當於今天中國國際關係上的術語──「綜合國力」。當時就和今天一樣,這些特色不僅用來引來讚佩,或甚至恫嚇其鄰國,也可使鄰國產生一種宿命論,認命地以為根本不可能不服從中國。

作為一個古老文明的繼承人,中國在其悠久的歷史裡還有一項重要工具,必要時就拿出來如巨棒揮舞。而在它持續企圖於本地區強出頭的作為中,這項最明白的工具既可用來講述那段歷史,又可用來表明廣泛的權利主張,那就是地圖。為了動員國內民眾,中國的地圖繪製人員忙著重新配置中國在全世界的地理位置。中國民眾和外國人一樣,長久以來習慣看到中國強調其領土東西向、跨越大陸的形象。然而,在發動向南海伸張的過程中,中國繪圖員採用數位攝影術的方法,許多攝影機可用來改變它們的顯示比例或「角度」,從方形變成長方型或俯瞰全景。中國的新地圖繪製術強調的是南北向視覺,其效果是使南中國海看起來像是一面巨大的藍布旗掛在它的南方海岸線上。近乎魔術一般,它開始或多或少宛如國土的自然延伸,不再像大家所熟悉的舊地圖所顯示那般邊陲或偶然性。

為了完成這個詭計,北京在國內發動無止境的宣傳運動,灌輸中國人民今天全世界所謂的南中國海──這個名字是歐洲人在十九世紀取的──毫無爭議地是屬於中國的。有一個最鮮明的例子,人民解放軍海軍在二〇一五年發布一段宣傳影片,據說頭一個星期在網路上瘋傳一億次以上。它說:「中國的海洋和海外利益快速發展。我們的土地廣大,但我們寸土都不能讓外國人強占。(這時影片出現,從南海的一個珊瑚礁和東海的釣魚台冒出一塊中文石碑。)中國轄境有三百萬平方公里海洋,包括六千七百個面積超過五百平方公尺的島嶼。海權的鬥爭還未停止──我們也絕不放棄絲毫資源。」(這時影片又出現大型的海上鑽油平台。)中國國內宣傳專注於這個議題,採取中國人長年以來最愛用的伎倆,並煽動民族主義熱情,讓國家機關開始顯得似乎已無迴旋空間──現在的確也可能到了這個地步。事實上,中國的鄰國遭到警告,它們若不遵從中國對領土權利的詮釋,中共領導人將被迫採取激烈的行動,使用武力。其中隱含的意思是,它若不這麼做,將在國內造成嚴重不安定,對中國的鄰國也會不利。

中國繪圖員畫出來的地圖也傳遞給國際觀眾。二〇〇九年五月,北京交給聯合國兩份文書,聲稱「中國對南海各島及其鄰近海域擁有無可爭議的主權,對相關海域及其海床和海底享有主權權利及管轄權。」

這項宣告與解放軍海軍的宣傳一樣,造成整個區域緊張,也引來其他一些沿海國家的抗議,它們也都提出主權主張,其中抗議最激烈的當屬越南和菲律賓。中國向聯合國提報它的權利主張時,所附上的這張地圖原本默默無聞,現在已變得家喻戶曉或臭名昭彰──視立場而定。其特色是以一條線把約百分之九十的南中國海圈起來,兩位中國著名的學者高之國和賈兵兵在《論南海九段線的歷史、地位和作用》(The Nine-Dash Lineinthe South China Sea: History,StatusandImplications)一書中寫道:「中國沉重的影響已投下一道長長的陰影。」

自從北京以這張現已享有盛名的一九四七年地圖「九段線」提出權利主張後,便一再重申位於九段線內的海域自遠古以來就屬於中國,中國最早發現這些島嶼,這些水道和島嶼一直都由中國控制,因此中國對本地區的一切擁有歷史權利。為了替這些主張辯護,中國某些研究論文重提兩千年前朝貢制度之開端。高之國和賈兵兵寫道:「中國使用南海及其島嶼的早期歷史,包括在西元三世紀以前就有南洋『蠻夷』利用它們向好幾個朝代進貢的記載。」

這些歷史權利的主張並不具任何法律效力,都不值得一談。幾乎所有的非中國專家都認為,主張遠洋是自己的「歷史水道」,並不是海洋-馬利・杜璞(Pierre-Marie Dupuy)在一篇發表於二〇一三年《美國國際法雜誌》(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的分析報告中指出:「中國的強力主張和含糊不清的重申主張,從法律的觀點來看,並不構成甚至最低度有說服力的立場。」

這些歷史權利的主張值得注意,是因為它們道破中國對國際制度欲迎還拒的矛盾心態,也透露出帝制時代的「天下」概念至今仍若隱若現。它們也觸及崛起中的中國之渴望,與美國等任何大國崛起殊無二致,都選擇性地欲躲過各方所普遍接受的規則之拘束。

二〇一四年,在我從吉隆坡飛往馬尼拉的一千五百英里旅途中,首度沁入肺腑地感受到中國主宰南海的欲望。從三萬英尺的高空往下看,是一望無際的碧波藍海,不旋踵又突然出現一些小塊土地,有些是小島,但大都是地理學家所謂的地貌──像是從虛無之中冒出來的一縷沙洲,又有些是淺水或珊瑚礁圍繞的迷你礁石。

從任何傳統的法律尺度來看,要擁有海洋,中國就必須擁有島嶼;依據國際法,唯有島嶼可以賦予周遭水域所有權。不論從高空往下看這些地貌有多麼渺小,這件事卻成了關鍵。既有的法律若可承認中國任何一部分的權利,我們可以假設中國直到最近的策略就好比一種「跳房子遊戲」,先從它最南端的一省海南島開始,到西沙群島(Paracel Islands,越南也主張有主權),再到南沙群島(Spratlys Islands)及其周邊海域(菲律賓、越南和台灣都提出主權聲索,馬來西亞和汶萊也對其中一部分主張有主權),逐步從每個地貌推進。根據這個理論,中國的盤算是控制這一路上能被視為島嶼的任何東西,可以使中國控制其周遭海域兩百海里的專屬經濟區(exclusive economic zone,簡稱EEZ,又稱經濟海域)。就許多由中國控制、更小的天然而無人居住的地貌而言,中國可以主張十二英里的領海。北京若控制這些島嶼與地貌,實際上是允許它主宰直抵印尼門口的航道(離海南島足足有一千二百英里的距離)。根據美軍太平洋司令部總司令海軍上將哈利.哈里斯(Harry B. Harris Jr)的說法,從二〇一三到二〇一五年,北京在南海填海造陸,創造出三千英畝的海埔新生地,讓中國得以站在二〇二〇年前主宰整個海域的軌道上。他說:「在所有不爆發戰爭的劇本之下,他們將可以力抗美軍之外的一切軍事力量,控制住南中國海。」

中國以兩個以上的方法力求突破。一是對某專屬經濟區提出一連串的權利主張,而這專屬經濟區大半超過大部分國家所承認的範圍。關於國際海洋法傳統的詮釋,可允許其他國家船隻──包括軍艦,「無害通過」任何國家的兩百海里專屬經濟區,而根據美國海軍研究所(U.S. Naval Institute)在二○一五年九月所發表的一篇論文,軍艦不應停住或逗留,也不能「發動或收回飛機、蒐集軍事情報、散發宣傳品、發動任何船隻、發射武器、釣魚或採取與直接通過沿海國家領土無涉的任何行動」。然而,中國卻堅持軍艦在通過其海域之前,必須取得中國的核准。

除了從二〇一三年起盡可能對海上天然地貌周遭海域的控制之外,近年中國興建人造島嶼的規模和速度也是前所未見。事實上,幾乎舉世皆知中國這種作為並不能為自己帶來領土或海洋權利。但是,中國通常在這些據點配備了先進的雷達站、軍事級的起降跑道和深水港口,藉以投射武力到達任何鄰國無從企及的程度。一位最近退役的中國將領以罕見的坦誠表示:「如果人民解放軍想在南海(一旦爆發戰爭時)達成其海軍霸業的話,海軍就必須在南沙群島取得空中控制權,南沙是中國海軍唯一進入西太平洋的孔道。」

雖然唯有搭飛機從空中俯瞰才能讓人感受到中國聲索的領土有多麼遼闊,但我們還是必須回到地面,才能完全了解其大膽無恥。為了掌握狀況,我親自走訪馬尼拉西南方三百五十英里的菲律賓巴拉望島(Palawan)。巴拉望島距離中國的海南島八百五十英里,而中國劃在九段線內,號稱歸中國所有的廣大水域一直延伸到離菲律賓海岸只有約二十五英里。如此逼迫人的地理事實,不只令人感受到菲律賓的確位居抵抗中國擴張主義的最前線。二〇一三年三月,馬尼拉向海牙常設仲裁法庭提報,希望仲裁法庭裁定中國的九段線主張無效。基本上馬尼拉的論據是,九段線所隱含的領土主張,以及中國對海上專屬經濟區的詮釋,違反了聯合國海洋法公約(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 UNCLOS)。北京立刻譴責馬尼拉以法律挑戰,拒絕參加仲裁程序,但這未能阻止仲裁法庭在二〇一六年七月作出近乎全面駁斥北京主張的裁決──稍後進一步說明詳情。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夏天上午,我和艾德文・席拉卡皮歐(Edwin Seracarpio)站在巴拉望島的小碼頭,等候他已出海作業三天的一艘漁船回港。五十二歲的席拉卡皮歐擁有一支小船隊。他告訴我,今天鮪魚漁民若要進入他們好幾代祖先自由進出的水域捕魚,會在一個有爭議的無人島附近遇上危險。他說:「本地人很怕往西邊出海作業,因為那裡有許多中國船隻──軍艦!中國人說這個無人島向來為他們所有,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像席拉卡皮歐這樣的故事,比任何海圖甚至法律論據更能凸顯出中國包山包海的「歷史權利」主張之粗暴,這些歷史權利形同有利於以階層為本的文明特權之論據。為了替中國的九段線辯護,在中國國家智庫服務的學者一向主張,中國人發現散布於南海及其間島礁附近漁產資源豐富的水域。他們說,中國人最早利用這些漁場,因此對它們建立了持久的歷史權利主張。根據這個觀點,即使有爭議的水域都已直抵現代國家如菲律賓和馬來西亞的海岸,也無關宏旨,因為這些地方原本的居民是蠻夷。這個觀點認為中國人是文明開化的民族,從遠古以來就遠赴各地進行經濟活動是很自然的事。根據這個論述,其結論是,居住在今天這些地方的本地人之祖先,和中國人不同,從來沒有認真追求自己的生計,或者即使有,他們既然是蠻夷,其行動也無關宏旨。依據這個思維,中國的權利主張才有道理。


書名:中國擴張:歷史如何形塑中國的強權之路
作者:傅好文(Howard W. French)
譯者:林添貴
出版社:遠足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11月27日

 

作者